2007-11-11 23:09:25Rounder
大象
大象一般，父親裝上了鼻胃管的模樣。
母親熟練地組合好餵食器，一天數次倒入醫院發配的亞培安素營養液，倒入舅舅送來的冬蟲夏草雞精，倒入父親明明嘗不到味道卻要求想喝的紅茶。餵食完畢，以開水清洗管子，繼續如同小學的自然科學實驗，將容器的一邊抬高，液體就自然往較低的一邊流動。
安安靜靜的用餐行為，不知父親在灌入那一肚子的水以後，會不會感覺到飽？
母親把膠管的蓋子扣上，繞過父親的頸，像暫時用不著的器官先放著。
鼻胃之間，顧名思義，但那根管子真的通到胃裡？經常我摸摸肚子不敢相信。
幾乎全是藉著一次又一次不管是自身或他人的病與痛，才頓悟原來我對人體構造的瞭解，是如此淺薄。
也好比父親的電療療程，每週五次，週休二日，每天僅十分鐘，初以為沒什麼，誰知道那些電光能量一直在默默累積，終於從口腔部焚掠開來。像是都市傳說吧，早聽說過遭雷擊或高壓電觸而砍灌入體內的電，會從某個地方釋出、炸開，像頭餓極而不顧一切的猛獸，一逃出獸欄就大開殺戒。
始終無法獲得證實的說法，只能發揮想像力猜測，是否如同埋於皮下的炸彈引爆呢？我總以為是科幻片那類突然從身體某處濺血開花翻扭而出的異形。
然而父親的狀況卻徹底推翻了我戲謔而不切實際的遐思。他的嘴唇像被撕去一層皮，裸出微滲著鮮血的肉，痛到不知如何是好時，頻頻掉淚，像一個滿腹委屈的孩子，偏偏還說不出口，因為一說話就是更劇烈的疼。
最後，最後就只剩鼻胃管，掛在一個事不關己的位置，卻強行通過了著火的嘴巴和喉嚨，祕密輸送著食物，以維持身體的基礎運作所需。
為何我們就這樣，束手無策了？
久病多年而不事生產的父親，卻在此刻給我了一個大象的形象，緩慢接受著宿命支配，樸拙地在這個馬戲的世界裡，扮演分內角色，努力但幾乎隱形不被看見，直到龐大的身軀不堪體內的壞細胞之重，倒躺在地上，才忽然彰顯了生存之敗壞，瞬間讓許多原先不覺其實倚撐於其上的人事物，一一崩解。
想起看過的某動物紀錄片內容，黑暗中，夜視鏡頭跟著一頭大象移動，像緊盯著獵物，忽而又跳接至一群貪婪而急欲飽餐一頓的獅子，慢慢靠近、圍攏住那頭象，接著像有誰一聲令下，紛紛猛然撲跳至大象身上，展開閃電攻擊。
大象奮力反抗，扭動著不夠靈活的身體，狠狠甩落幾頭獅子，邊反擊邊逃亡。獅子們猶豫、不甘、再戰，大象節節敗退，身上滿布傷口，無聲地流著血。
我發現自己無法諒解那冷眼旁觀的鏡頭，只得趕在大象轟然一聲倒地之前，關掉電視。
但我關不掉腦中父親的臉。
圖說：一點一點消失。
完完全全打進我心坎裡。
謝謝你的這一篇，
原諒了我自己沒辦法像你一樣用文字堆砌情感。
我們只能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