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歲重考高中那年，田柏納發現，他的影子會消失離開他。

那是聯考前兩個禮拜一個星期三晚上，他從補習班回家，背著厚重書包拐進巷口，經過電線桿路燈後發現不對，光從後面來，照理影子要走在前面，但前面什麼都沒有。

他心裡一緊，忙著左顧右盼、前進後退，像發瘋的小狗一樣轉圈圈找影子，但看不到影子，沒有影子跟著左顧右盼、前進後退，像發瘋的小狗一樣轉圈圈。

有鬼嗎？還路燈出問題？田柏納嚇得拔腿狂奔。

路燈沒問題，回到家關進房間，田柏納試了天花板日光燈、牆上的壁燈、書桌的檯燈，都沒看到影子。

是眼睛出問題嗎？他揉揉眼睛，不對啊，檯燈有影子，書桌椅也有影子啊，所有東西都有影子，就是他沒有影子。

他一下子慌了，為什麼影子會搞丟呢？如果是影子自己不告而別，那實在太過份也太大膽了，害他現在不曉得該怎麼辦。

要不要告訴家裡人呢（他一進門，爸媽沒注意到他沒有影子）？說了他們會不會擔心？明天怎麼辦？要是明天影子依然沒回來，出門被人發現沒影子會發生什麼事？人家會把他當鬼嗎？

真的糗大。這會什麼都不能做，只能靜待天明再想辦法。

一整夜田柏納幾乎沒睡，每隔幾分鐘就開一次燈，看影子回來沒有。隔天一早醒來，他發現影子回來了。

他很生氣，就教訓起影子。

他質問影子跑哪兒去？一聲不響就消失把人嚇死了！為了考試他每天不得自由，當人家影子的卻罔顧一切自顧逍遙，這算什麼公民與道德？沒有影子他怎麼出門？快聯考了耶，補習班可以不去，難道考試也不去考嗎？到時候在考場上，要是被人指指點點說他沒影子，他還有心情考下去嗎？要是因此落榜，當影子的會開心嗎？

影子被數落一頓也發飆了，它竟然開口說話（差點嚇死田柏納）。

它說它快悶死了，田柏納的生活無聊透頂，不是在家就是在補習班，除了吃飯、喝水、上廁所，就是唸書、唸書、唸書，就因為它跟了一個無聊的人就必須賠上一生，跟著當一個無聊的影子？它才不幹呢！它愛上哪兒田柏納管不著，聯考也不是它要考，聯招會又沒規定進考場非帶影子不可啊。

它越說越激動，還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真是氣死人。

田柏納收起害怕，他沒時間跟影子吵假，他趕著去補習班不能遲到，遲到會被打，於是他發狠對影子說：「隨便你！我看你搞不清楚，所有影子都有主人，沒有主人的影子是個殘廢，你喜歡當殘障影子，就等著被其他影子笑好了。」

那句話傷了影子的心。

那天影子雖然跟著出門，但晚上11點又消失不見，直到隔天清晨才回來。

有個青春期的影子真麻煩，不得已，田柏納只好放下身段，試著平心靜氣跟影子溝通。他知道之前罵影子殘障很傷人，就跟影子道歉。但影子沈默以對，完全不理他，而且無視田柏納反對，每天晚上11點消失，直到隔天清晨才回來。

就這樣，有五年的時間，田柏納晚上11點前就得回家把自己關在房裡。

田柏納的故事是灰姑娘童話的男生版，灰姑娘一過12點就會變成平凡少女；田柏納一過11點，就會變成一個沒有影子的人。

田柏納對外說法是，過了11點不躺在床上他就會睡不著。雖然很不方便，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被別人發現沒有影子怎麼辦？因此把人家嚇壞了人不是太沒道德嗎？他又要怎麼解釋？連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會這樣啊。

這是田柏納的秘密，這情況一直維持到大二那年暑假一個星期二的晚上，才有所轉變。

那晚田柏納一個人在家，過了11點發現影子還在，沒有像平常一樣離開他。他非常訝異，就試著問影子（他們已經五年不講話）：你今晚不出門？

「我厭倦了。」影子說。

沒預期影子突然說話，田柏納嚇了一跳：「你厭，厭，厭倦了？」

「我想當個平凡的影子。」

「這，這是，是什麼意思？」

「以後你不必十一點前就急著回家，我會安分跟在你身邊。」

是發生什麼事？田柏納想追問，但影子沒有回答。

之後兩天，田柏納還是維持以往習慣11點前回到家，影子的確沒有離開。到了星期五晚上11點半，田柏納突然想實驗一下，看看出門買個宵夜會發生什麼事。

他下樓出門時爸媽很意外，向來不是過了11點就不出門的嗎，怎麼今天反常？他說晚餐沒吃飽，現在肚子餓得睡不著。

他出了門，而且一路走一路看影子。影子沒有亂來，在便利商店買完宵夜結完帳，店裡的收音機放舞曲，影子也沒有跟著音樂在牆上跳起舞來。不，影子很安分極了，它一路跟著田柏納沒有搞怪，反而是田柏納頻頻回頭看影子，樣子很奇怪，好像在玩一二三木頭人。

他買了關東煮回家在陽台上吃，影子也在吃關東煮。吃到一半，影子突然開口說：「當一個自由的影子，其實很孤獨。」

田柏納一口魚板差點噎住：「怎，怎麼，怎麼說呢？」

「只有我自由，別的影子不自由，一開始快活，久了也會孤單。」

什麼？

影子的說法讓人錯愕，但這樣說好像也沒錯，還有什麼孤單勝過「眾人皆醉我獨醒」？田柏納一聽心軟，帶著憐惜的語氣問影子：「這些年晚上你都上哪兒去？」

「一些人多的地方啊，夜店、電影院、舞廳、KTV、百貨公司、遊樂場…人多好藏身，反正沒有人會留意多出一個影子，動物園我也去。」

「你去動物園幹嘛？」

「因為無聊啊，因為你不去動物園啊。」

「這些地方我都不愛去。」

「是，對影子來說，你不是個好宿主，你生活圈狹隘，沒有盡到幫影子拓展視野的責任，所以我只好自力救濟。」

有沒有搞錯？我連自己自顧不暇，還幫你拓展視野？「我愛去哪裡是我的自由，難道我必須遷就影子？」

「你不必遷就影子，那影子卻必須遷就你？」影子拉高嗓門，但隨即收斂：「你知道嗎？在你十三歲的時候，我發現我能離開你，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只敢在你睡著時偷偷離開一下，然後滿懷不安回到你身邊。你想過無聊的生活，我沒有意見也無權干涉，但我想到外面多看看，離開一下下根本不能滿足我。」

「所以你開始每天晚上11點離開我？」

「嗯，有一天晚上我受不了，就決定大膽離開你。」

「重考高中那年。」

「嗯，我本來只想離開一個晚上，隔天早上回來跟你解釋，但你罵我殘廢，我就發誓再也不跟你講話，晚上過11點就玩自己的去。」

「對，我說了重話，然後你就每天晚上出去逍遙？五年耶，整整五年，你每天晚上出去玩，而我只能關在家裡，你可真是一個有責任感的影子。」

「你應該感謝我讓你留在家裡，現在世道很差，你都不曉得晚上在外遊蕩有多危險。」

說的真好聽：「那你現在回來是怎樣，倦鳥歸巢？」

「我知道你生氣，」影子有些歉意：「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其實，後來那些地方我也不愛去。我以為我很自由，但心裡卻充滿牽絆。你知道嗎？有一個晚上我孤伶伶待在一個無人的河堤上，一想到你突然覺得很難過。」

「難過什麼？」

「難過什麼？我只是想到，如果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他每天晚上11點過後就沒有影子，那麼他會不會，會不會也很孤單？」

田柏納無言。

影子繼續說：「我在河堤上待了好幾個月。」

「後來呢？」

「後來常常跑去動物園。」

「動物園很好玩嗎？」

「我不是去玩，我是去模仿動物的影子。」

「模仿動物的影子？」

「對啊，我覺得我應該去學點什麼，培養個什麼能力再回到你身邊，好讓你瞧瞧我的本事，這樣就不枉費我這段時間離開。我現在很厲害喔，我可以模仿種動物的影子喔，我表演給你看。」

影子表演了獅子、大象、老虎、駱駝、長頸鹿、鴕鳥、孔雀的影子，真是維妙維肖、神乎奇技。

「太強了！」

「我發現我有模仿天分，可以模仿各種影子。」

「真的嗎？來個無敵鐵金剛！」

哇賽，影子真的變成無敵鐵金鋼。

「科學小飛俠1號鐵雄、4號阿丁、5號阿龍！我媽媽！魔鬼阿諾！機器戰警！鐘樓怪人！吸血鬼…」田柏納出了一道又一道題目，完全難不倒影子，影子神奇的「變影」表演讓他著了迷。

「夠了夠了，」影子說：「我累了。」

「你好厲害！」田柏納拍手讚賞。

「還好啦，有一次看見幾個小癟三欺負人，我還模仿警察的影子嚇唬他們。」

「是喔，打擊犯罪。」

「嚇唬人而已。」

「那接下來怎麼辦？」田柏納問。

「什麼怎麼辦？」

「你不會再離開嗎？」

「嗯，除非你允許。」影子沈默了半晌：「你知道嗎？你有一個特別的影子，你的影子可以離開你，而且可以變身成各種影子，不曉得這算不算一種能力。」

「應該算吧，但這種能力能拿來幹嘛呢？」

「不曉得，也許繼續嚇唬一些笨蛋小癟三。」

「有這麼多笨蛋小癟三可以嚇嗎？」

「好像沒有。」

「那可以幹嘛？」

這真是一個大問題，田柏納和他的影子花了七年的時間，終於想出可以幹嘛。

他們後來成立「甜不辣真皮（真人皮影）劇團」，演出一些好笑又感人的皮影戲給小朋友看，並把每次演出所得百分之三捐給心路社會福利基金會。

所有看戲的大朋友跟小朋友老是以為「甜不辣真皮劇團」有很多道具、很多演出人員，否則怎麼能一下子恐龍、長毛象、大野狼、小矮人、黑天鵝、機器人…那麼多影子變個不停呢？

但事實上整個劇團就只有一些簡單的器材，負責演出的只有田柏納…

好啦，不要騙你們，負責演出的是田柏納，和他的影子。


**看完影子超人，你可以做什麼？**

有一陣「生物複製」成為熱門話題，當時就想，除了生物，還有什麼可以複製？就寫了一篇故事叫「影子的複製」。

後來覺得「影子」這個題目還可以著墨，就寫了「影子超人」。

看完影子超人，你可以做什麼呢？

之前曾和心路社會福利基金會合作過，實地參觀過心路許多服務機構。創會董事長宗景宜宗姐，本身就是一個重度智能障礙孩子的媽媽，光是教女兒握住湯匙吃飯就花了三年的時間。後來她邀集許多家長成立心路，以便照顧更多身心有障礙的孩子。

我非常感佩宗姐及心路為身心障礙朋友所做的努力。

心路需要大家幫助，我每月固定捐款給心路，也想邀你一起幫忙。你可以加入志工，或捐款成為愛心股東（心路網站：www.syinlu.org.tw）。

神賜給我們這些孩子，是因為祂知道，我們的愛可以豐富這些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