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陌上桑

　　蒼茫海邊。劉伯溫帶著王凱、亭兒，再度來到丁寒墓前，想著此去天涯，不知何年何月才會回轉了，不由黯然神傷。

　　背著貨郎架的王凱驀地轉過身來，卻看見丁沖笑笑地迎面跑來，不由一喜。

　　「老爺子，」丁沖跑到劉伯溫面前，微微一躬，「丁沖來晚了。」說著，又走到王凱面前，伸了雙手去挽王凱肩上的背帶，「王凱，貨郎架讓我來背。」

　　「你該背的不是貨郎架。」劉伯溫森然道，「而是東瀛的民心眾望。」

　　丁沖一聽斂了笑，垂下眼睫，大眼睛左右流連，頓一頓，又展開笑靨，只做什麼也沒聽見：「王凱——我來背。」說著就繞到王凱身後去取貨郎架。

　　「丁沖！」劉伯溫懇切道，「你跟隨老夫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國師的護衛，你回轉東瀛卻是諸侯親貴。」

　　「國師護衛可以背貨郎架，」丁沖雙眉一挑，「諸候親貴又能幹什麼？」

　　「老夫望你大展鴻圖，將所知所學修文經武，匡正朝綱，造福東瀛百姓，就連老夫也望你能維持大明與扶桑兩國邦誼，於公於私，你都該回轉東瀛。」

　　「如此說來，」丁沖淡淡道，「我情願當個國師護衛，也不願當個諸侯親貴。」

　　「丁沖，」劉伯溫蹙眉道，「於公於私，老夫已將兩面道理說給你聽，你不是聽不懂道理的人。再不走——就是無理取鬧。」說罷，背過身去。

　　「老爺子，」丁沖走上前來，懇切道，「於公，丁沖上一介武夫，難成大事；於私，丁沖秉性淡薄，不愛權勢。於公於私，丁沖都沒有回東瀛的道理啊。」

　　「丁沖！」劉伯溫憤然回首。

　　「老爺子，您別生氣，」王凱說，看了亭兒一眼，「我跟亭兒來勸勸他吧。」說著，就蹭到丁沖身邊，「丁沖啊，人生在世，要講道理——也要講情理嘛。」那後半句卻分明是朝著劉伯溫的背影說的，「我給你看樣東西」說著從貨郎架上取了那只撥浪鼓出來，「這是老爺子在你家舊宅找到的東西。」

　　丁沖接在手裏，不由感慨：「這是當年老爺子送我的小鈴鼓，一直遍尋不著，原來丟在寧波，沒有帶去青田。」

　　「是啊，」亭兒就挑了眉道，「丁沖，你就放心地走吧——老爺子說會把這鈴鼓帶在身邊，睹物思人，餘願足矣。」

　　丁沖抬起眼來，心中無限傷感。劉伯溫聽在耳裏，再也忍不住，回轉身來厲聲道：「亭兒王凱，不用你們多口。」

　　丁沖手裏舉著撥浪鼓，一步步走到劉伯溫面前，動情道：「老爺子，您對丁沖明明是親情難捨，為什麼要苦苦逼我走呢？」

　　「因為對老夫而言，你是個包袱、累贅！」劉伯溫無情道，「你總是喜歡感情用事，三番兩次頻出狀況，成為敵人脅迫老夫的利器。你跟著老夫簡直是百無一用，尾大不掉！」丁沖不信地搖著頭，他不信，他不信。

　　亭兒見了不忍，就好心說：「所以說連敵人都知道要拿你去脅迫老爺子，這表示你是老爺子心中的一塊肉嘛。」

　　「是呀，」王凱就咧了嘴道，「撫養了二十幾年了——怎麼會不心疼呢？」說著，又去瞟劉伯溫。

　　「所以說呢，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亭兒和王凱一唱一和。「丁沖啊，我看你就走吧，只要你鐵石心腸，無情無義，老爺子就不會傷心難過了。」說到最後，王凱故意地拖長了音調。

　　「王凱、亭兒住口！」劉伯溫凜然道。

　　丁沖就那麼淒苦悵然地望著劉伯溫，直望得劉伯溫不忍再看，背過身去。

　　丁沖垂下眼睫，看著手裏的撥浪鼓，就那麼隨意地輕輕轉著鼓把兒，那鼓上的兩個小線錘，就翻過來、覆過去地撥浪著敲在鼓面上，「咚咚咚咚」地發出清脆的響聲，那響聲在蒼茫的海天之間空空地響著……劉伯溫一時心中大亂，手中的鵝毛扇不住顫抖，終於再也忍不住，狠了狠心，一把奪過丁沖手中的小鼓，不由分說，遠遠地向大海中擲去！那小鼓隨著海水漸漸越飄越遠……「丁沖！」劉伯溫狠心道，「你與老夫恩義如同此鼓，已隨海而逝，永不復回！你走吧！」

　　丁沖搖頭道：「於理無憑，於情不合，我不走！」

　　「於理無憑，於情不合是嗎？」劉伯溫冷冷道，「那麼於法有據——王凱！」

　　王凱嚇了一跳，裝傻道：「什麼？」

　　劉伯溫再不答話，自己過去，一把從貨郎架中取過天龍寶劍，撕去外面的黃緞閃出劍身，喝道：「天龍寶劍！如朕親臨！」

　　丁沖、王凱和亭兒只得單膝跪倒：「萬歲萬歲萬萬歲！」

　　劉伯溫凜然道：「老夫代天降旨，御前四品帶刀護衛丁沖，即日剝去官祿，革除大明民籍，立即回轉東瀛，不得久留！」

　　丁沖不信地仰起臉來：「如果丁沖不去東瀛呢？」

　　劉伯溫一字一字森道：「如同欺君抗命！違者立斬！」

　　丁沖緩緩立起身來，面無懼色：「老爺子削除了丁沖大明民籍，丁沖何來欺君抗命之罪？這麼說來，丁沖更有理由不走了！」

　　劉伯溫蹙了眉，竟一時語塞，憤然轉身就走，丁沖緊緊跟隨其後。走了幾步，劉伯溫忽然轉過身來，刷地抽出天龍寶劍，冷森森的劍尖直指丁沖心口！

　　丁沖勾了頭看著劍尖，許久，緩緩仰起臉來，滿臉的哀傷和乞求，就那麼蹙了眉尖，一雙蒙淚的眼睛直看到劉伯溫眼底，忽然迎著劍尖身子向前一送——那劍尖卻猝然收回，劉伯溫一時心痛如絞，身子搖了一搖，險險就要跌倒。丁沖連忙扶住：「老爺子！」伯溫憤然摔開他：「丁沖！你是存心想氣死老夫！」

　　「老爺子，」丁沖哭道，「丁沖不敢……丁沖只求老爺子不要趕我走，不要趕我走啊……老爺子，你是我世上惟一的親人，求你不要趕我走……老爺子不要趕我走……不要……」說著，哭倒在了劉伯溫懷裏。劉伯溫輕輕拍著丁沖，心中一時竟難下決定。

　　這時，唐玉竹悄然來到。看到劉伯溫、丁沖父子二人抱頭痛哭，不由緩緩道：「大哥，國師對你固然心痛難舍，但是母親也期待你承歡膝下，你這樣堅持不走，讓國師為難，讓母親悲傷，只有你一人覺得好過，你不覺得你太自私了嗎？大哥，國師已經被你逼得進退兩難，肝腸寸斷，你見在眼裏於心何忍？」

　　一席話，說得丁沖羞愧滿面：「老爺子？」

　　「丁沖，」劉伯溫和顏悅色道，「還是聽老夫的話回東瀛去吧。如果你思念中原還是可以再來的。」丁沖只是默默垂淚，無語哽咽。

　　「大哥，」唐玉竹又道，「悲歡離合自古難全，你眼前的聚散都看不開，那將來的大風大浪，你又如何去面對呢？」

　　「丁沖，」劉伯溫慈愛道，「你如果是老夫的好孩子，要勇敢地去面對它。」

　　「終於要回去了。」千代的聲音說著，「好開心。」有家丁挑著行李從日本行館往外走。光姬公主和丁沖、唐玉竹母子並肩走了出來。

　　丁沖心不在焉的樣子，讓光姬不免心中歉然：「夕霧，離開大國師，真的讓你傷心欲絕嗎？」丁沖只不答話，垂了眼睫，目光遊移。光姬仔細地觀察著他神色，低聲道：「走或不走，你現在還可以選擇。」

　　「走！」丁沖毅然決然地說，第一個向外便走。才走出幾步，忽然一個趔趄，手捂住心口跌倒在地。

　　「夕霧——你怎麼了？」光姬和唐玉竹雙雙搶上。

　　丁沖倒在地上，痛苦難當，眉頭深鎖，面無人色。「母親，」唐玉竹憂慮道，「大哥的心脈有惡化出血之兆。」

　　「不可能！」服部鷹丸在一旁道，「先前已經痊愈了，怎麼可能？」

　　光姬一時無語。

　　卻說亭兒來到了那棵許願樹下，在樹梢繫了一塊白布條，然後雙膝跪倒，閉目誠心禱告。她許了什麼願呢？

　　一條大道之上，遠遠地走來了劉伯溫和王凱。劉伯溫鵝毛扇子輕搖，王凱背著行囊，手持短槍，一路默默地走。這一路上少了丁沖，只覺得失了重心似的。

　　一時，王凱的綁腿鬆了，蹲下身子去繫，繫好了立起身來，自語道：「一個人背貨郎架好重。」忽然，王凱感到了什麼。感到了什麼呢？轉過臉去看——看時，嘴張得好大，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是真的嗎？真的是丁沖嗎？他立在塵土飛揚的古道之上，正望著王凱笑呢，笑得那麼羞澀，卻不是丁沖是誰啊？

　　我知道亭兒許什麼願望了，想著，王凱喜得大叫起來：「老爺子！老爺子！」

　　劉伯溫這會子獨自一人早已走出去很遠了，聽見王凱的叫聲，回身來看時，卻看見了丁沖。

　　「丁沖？」劉伯溫不信地低喚一聲。
　　「老爺子，老爺子——」丁沖熱淚盈眶，向著劉伯溫跑去，就在初春帶著新綠的陽光裏，向著劉伯溫跑去——額著的長髮飛起來，衣袂飄起來——他實在是一個翩翩的美男子。

　　「丁沖！」劉伯溫目中含淚，看著丁沖跑上前來，跪在他面前，抱住了他的雙腿，泣不成聲。劉伯溫愛憐地伸去手來撫著丁沖的長髮，微微地笑著，點了點頭。

　　此時，丁沖彷彿又聽見了光姬公主臨行前說的話：「夕霧，你留下來吧。為娘的豈有忍心見到兒子痛不欲生的道理？你去找大國師吧，只有見到你真正的平安快樂，才是母親我最大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