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我們看星星

　　畫面倏地閃耀，那是流星嗎？亮燦燦劃過。

　　那天夜已深，孤寂再度喚醒我們，於是妳說：「走吧去看星星。」

　　出了門，攀上巷底的牆頭，極目眺望遙遠的銀白色街燈，注視駕馭野狼一二五呼嘯而過的少年，警車與救護車急急奔馳，大社橋對岸攤展著流水席，點點隱隱地燈紅酒綠，杯觥交錯中，逡巡我們更早一點的記憶。那是隨著音樂賣力舞動誘人腰枝的女體，唱著繁華夜都市之類，廟前台下密密麻麻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雙瞳，聚攏成小鎮的過去，而我們倚著戲棚腳困倦，沉沉地睡去了。

　　棲息於百廢待舉的年代裡，一切都在起飛，卻又不是那麼完整，半遺棄狀態的童年，只有相依為命的時光最清晰，如朵火於黑暗，孱弱卻仍感到飽和的暖意。沒有洋娃娃、跳房子、小彈珠，我們是落在蒼穹裡的風箏，無助地盤據整個天空，外表自在，實則飄蕩不安，無力無助無能。

　　真的，那時候人家在說經濟起飛，男人負責十大建設，而加工出口滿滿全都是台灣女人創造的奇蹟。那麼這個年代出生的小孩就得學習自立自強，百折不撓，因為在闌珊的夜，男人也許趕場應酬，而女人，在水銀燈打著的廠房趕著翌晨即將裝箱的外銷商品。所以，我們家的男人總是夜歸加宿醉，女人還在與隆隆作響的機器抗戰，所以……

　　所以，總是在星星點起燈的時候，我們才能以無人之姿，蜷縮如貓，溶入喧鬧又寂寞的夜的氛圍。

　　梔子花香流瀉過來，陪伴我們一貫的沉默。偶而我會哼唱紅蜻蜓，我們都已經長大好多夢正在飛，那時正期望趕快長大，想飛的憧憬，卻怕失去方向而墜落。換個姿勢，翻飛的稻浪沁涼的田水都在我們瞻仰的畫面裡，定格。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很久以後我告訴妳我喜歡這個「噪」字，在一片紛擾波動的世界才顯得我們實實在在地清醒著相依著，妳卻更喜歡「幽」字，那種緩緩成長在時間建構的水巷，心思終究匯流，邁向蒼茫大洋之感。

　　然後妳的眼睛變成了星星，繾綣的光閃閃映著我未來的旅程。兩縷早熟的靈魂看時空轉變、看滄海桑田，好像被放逐的吉普賽女孩流浪在異鄉，只不過我們身在故鄉，距離所謂歸屬的家只有百步之遙，也已是千萬里。直至灰姑娘必須乘南瓜馬車回家的時刻來臨，該是歸鄉的路，該與晚風與蛙聲道別，翱翔之旅才必須被迫結束，因為男人通常於此時返家，頭昏腦脹醉言醉語需要吉普賽女孩的看顧。

　　湍急的溪流一般我們的過去就這麼被沖刷殆盡。

　　在一串串離索中我們飄零，數星星的日子漸漸遠去，掠過許多美麗的風景，竟無法停下來喘息。妳開始說妳有妳的我有我的天空，馱著心事的兩個人終究得各自流浪，尋找適合自己定居的處所，可能靜謐山林適合妳而荒謬城市適合我。然後時間越走越遠…。


　　終於，今天，這個夏夜蹲踞在秋茂園的堤上，睥睨著海潮，而狂浪拍打著這座島嶼，我們出生的土地，恍然明白人生需要逐浪的勇氣。還是一起，濛濛的眼色，投向伽藍的星空，爬梳關於憂傷的記憶。妳一向不多話的阿可卻叨叨絮絮說著妳跟他的事。也許這時我必須緘默，因為我望見了青春的里程碑，那是否表示我們終究到了該告別的時候？於是我任由月光蒸發傾訴的話語，隨著微光映映的海面悠揚上升。一直以來形影不離，在各種擾動的時光流轉中赤腳奔跑在石子路上，在廟埕前，在昏黃日暮斜斜映照的小巷，長長短短的影子見證兩個女孩如游魚，自由也飄蕩，往事成河，流光爍影攀上我們的肩頭。


　　但還是念念不忘那個看星星的夜晚，屬於妳的星星我的星星都已模糊不清，我們只是坐成一片朗朗的夜，於燦爛之外，共同啃蝕過於甜膩的奶酥麵包與惶惑的意識，重建我們對夢想的信心。即將遠嫁的妳與我約定，到白髮蒼蒼兒女成群我們還要一起看星星，看妳的星星我的星星仍然歡華明媚，並共同分享已經平安降落的夢，才不枉此生。

　　那個時候妳便會揚起嘴角，皺紋的弧度像彎彎的流星劃過。存在於無垠的宇宙，星星的光度只屬於世界，只屬於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