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9 02:05:01吳毓庭

紙雕之憶



上半年在國家兩廳院工作了一段時間,歷經了許多全然不同於創作的行政事務,未曾想像過的人際與心境風貌就這麼成為了我的
2017。這也是這幾年來,我第一個沒有教作文課的暑假。創作坊的韻律偶爾在回覆一封封電子郵件間突然跳動,直至八月初,終於忍不住撥了通電話詢問老師是否有空一起吃頓飯。老師沒多問,只留了訊息:就再從創作坊出發吧!目的地 一樣是四個月前一起用餐的「素色原味蔬食餐廳」。

生活想來也就是由某幾件事組成,但在反覆經歷時,因為當下生活的境遇作為濾鏡,而有不同的細節被放大了。同樣的成員在同樣的時間集合 ,在差不多同樣的天色步行過河堤,讓慢跑的居民同樣穿越了我們,到了餐廳,我們連坐的位子也是一樣的,閱讀相同的菜單,點一樣餐,只是,我談論的事已和四月時大不相同。那時談的是希望,現在談的是現實。老師笑說,我可不再只是備受照顧的「小孩」了,也得要成為照顧人的「大人」。是啊,不能任性地轉頭不顧,硬著頭皮讓現實磨合過往習慣,以致常常抖落了一身扎到自己的小碎屑。

用餐中途,突然在窗外看見了久未碰面的淑委阿姨。阿姨是老師的好友,是創作坊學生的家長,也是我伴奏學生的家長。她和小女兒瑺憓正在尋找餐廳,無意間自陌生的窗景看見幾張熟悉的臉,便立即推門走入。

和淑委阿姨相熟是因為音樂。1999年,她的大女兒宜澧小學二年紀準備考音樂班,找了當時國中剛畢業的我擔任伴奏。雖然從國一開始,我便習慣幫同學、學長姊於考試或演出伴奏,但作為「伴奏老師」還是第一次。感謝她的信任,那次合作如一片森林的第一棵樹,深具意義。

當然,當時欣喜、焦慮參半的初體驗,逐漸沉默在後來各種各樣的演出中,和宜澧和淑委阿姨的相處也被收藏為年少的切片。後來陸續聽到這位「學生」的消息,知道她唸了很好的大學、很好的科系,有可以投注心力的國標興趣,畢業後在前景看好的外商工作,近年還遇見了優秀的另一半。過往的記憶像一幅將屆完成的畫,隨著間歇訊息加入,畫中的某些內容就被凸顯得更深,比如她始終有自信的笑臉,或是她著高跟鞋拉奏提琴的姿態。

許多事情並沒有在偶然遇見淑委阿姨時想起,但當她不經意提到我曾送給宜澧一幅紙雕,我才發現它們未曾離開。升高中前,我的確刻了許多幅紙雕送給指導過我的術科老師,但關於送給宜澧這件事實在完全沒有印象,於是淑委阿姨開始描述,那是一幅小女孩背對著觀者彈琴的模樣,兩條辮子還是宜澧幼年的造型,當這些回憶被喚回,我便想起當時製作紙雕的種種心情。

這類紙雕作品的英文叫paper tole,中文即紙浮雕,但tole的原意為金屬薄片,因此其中對於「層次」的講究是作品的關鍵。雕刻者會先拿到數張相同的圖片,然後一步一步從畫面最深處開始切割;牆壁是不用割起的,但最靠近牆壁的,如鋼琴琴身或是如牆的書櫃便會大塊大塊地被裁切下來,接著再從另一張刻下其他較靠近觀者的器物,並將它們以熱融膠黏貼在遠處組件之上,最終形成一層一層浮凸於畫的成品。整件事最困難的,其實不是切割的技術,而是雕者要判斷何處是你現在選擇要刻下的,然後前後完成至少四到五個層次。最終還有一個步驟我特別喜歡,就是我們要把最上層、最凸出的組件,用一些小工具將其紋路與質感表現出來,而因為曲折,紙雕在光線照射下,將有更細微的明暗變化。

那時教我雕刻的老師最常和我說:現在先刻這裡,等一下再刻那裡,我常想像在她心中,時間就是由一層層的紙雕組件構成。刻了大約五、六幅後,我也開始自行判斷,一次次嘗試將新的組件放在前一層次的組件上。隨著熟悉,漸漸會發現,在紙雕裡,製作者想凸顯的層次從來沒有絕對,一旦是被選擇疊到最上層的組件,便是心中最在意的地方,完全不亞於對畫作本身喜愛的程度。如果願意,製作者甚至可以無限的將自己的心意疊加在既有的作品上。

我已經太久沒有見到當年的這些紙雕了,除了家中保留了一幅,每回都只有在拜訪過去的老師時,才會在他們的琴房中看見這些作品。當晚,淑委阿姨為了滿足大家的好奇,特別在用餐後,騎車回家把真正的作品帶到了我們面前。

見著這多時未見的禮物,我完全不記得當時下刀的瞬間是自哪塊地方開始,但聽著淑委阿姨提起二十多年前的機緣,敘述如昨日才發生般細緻,不免重新再塑造了自己心中對這段記憶的面貌,彷彿又為記憶之畫多疊上了一個層次。

我知道此後,幫宜澧伴奏、高分錄取的故事將成為畫面底層,而淑委阿姨的多情與珍重,將被我好好地放置在這片記憶最近身處,使我看見記憶的光澤能有多迷人、多綿延。


淑委阿姨 2017-10-03 19:43:25

毓庭當時應該是國三下學期,尚未畢業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