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的舊時與來日
圖片來自http://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621848
這個春天,和孩子們分享了我自己相當喜愛的《浮光》。作者吳明益對他們來說是陌生的,但《浮光》所書寫的「照相」,我相信是孩子熟悉的日常事。
數位相機、智慧型手機的拍照功能,讓人類可以比過往任何時代都還能真正「任意」捕捉每時每刻,因此讀到《浮光》首篇,討論攝影之初所有關於「曝光」技術的事實與困境時,我想起的不只是一些關於現代數位攝影之便利性是否造成對美之渴切的稀釋,或非數位化前,攝影需以一片換一命運的殘酷機會等議題,而是更早的,我們對於光進入眼瞳與成影的等待可以有多漫長、多悉心。
吳明益在序中提及,這本書中許多攝影始自90年代,從二十四年前留下第一張相片至去年成書前,宛如實踐最早攝影者對曝光、沖洗過程的嚴謹與虔誠,遲遲找不到下筆的「抽象之火」,直到這一、兩年才終於覓得決心,白日到國圖閱讀攝影史、翻看攝影集,夜晚露宿、漫步於巷弄超過三十個月夜,企圖捕脫城市裡常被遺忘、屏棄的身影。一如他寫到攝影家布里安‧格里芬被問及花了多久拍到一張照片,當時三十七歲的格里芬回答:「事實上,這張照片花了我三十七年加六十分之一秒。」
以《浮光》裡的照片約略可以分為被存放已久、來自學生時期的照片,與近年他背著攝影器材,行走於暗夜覓得的微光蹤跡觀之,是陳舊與幽暗點燃了書寫,在洪荒之夜裡,終於有火又有光。
漫長的曝光
吳的童年身在人群紛雜的中華商場。有一張攝影者不明(P.133)的泛黃相片記錄了在他出生前,家中四個小孩蹲坐在懸掛成數列的各式鞋前吃東西。有人拿著湯瓢,有人拿著長箸,有人眼見攝影者,有人不經意看向鄰人的碗內。這張失去攝影者的照片,是一系列吳明益在述說著童年時代的光,此後,書中落定的珍貴顯影,都有關著這商場、鞋店、來來往往的人客與所有一位鞋店老闆兒子的眼光。
像是在商場裡,他買了生平第一隻寵物─一隻鱉;當商場的家屋把燈全都打開時,整條街就是「一個星座、一條銀河」;面對藏著未知的公共廁所,他媽媽擔心總是跑去有人看管的女廁會讓他被取笑為「無囊鳥仔」;以及自己一人走上天台看到完整無遮的天空感到興奮,卻又害怕於這碩大。儘管這些照片與文字所捕捉的已然在都市發展中退場,但當年的商場,卻在《浮光》裡昭然重建。
在一張橫向、上下陰影各佔了約2:3的相片裡,有一位推著載有多層菜籃的阿伯跨越於明暗之界,攝影者站在高樓,以俯視留下了影像,這人與商場的距離還原了當時賣場週遭的動態。另有一張攝影者站在商場的某個樓梯間,向下照見一位躺在左前方地板上的男子,以及右上方一則擇日、占卜的廣告,打破我們對於樓間角落往往僅有陰暗的刻版印象,因為實情是滿足與渴求並置。我特別喜歡其中某一張作者從暗處拍向亮晃室外的照片,光亮出現在畫面中央的樓梯口,出口外有四輛並排停於前方的偉士牌機車,暗處坐著一個人,他的背影與無人的機械形成一種極為悠長的無語的對峙。
最後抵達於這本書的光源,其歷程包含了數個潮流與一個時代,技法之繁冗、寫作之意圖,被作者以令人雞皮疙瘩四起的想像記載於〈論美〉一章中:「而倘若我們拿起一只花瓶,在高空中為它拍一場曝光數百萬年的照片,你將會看到高嶺土漸漸加工成瓷器的人類痕跡與過程,那是一只花瓶作為一種物質的形成和消亡的歷史。就像波赫士筆下那位記憶歷驚人的富內斯,斟一杯葡萄酒給他時他會看到一棵葡萄樹。」
未來的索引
這幾年,一直有一張相片常常被提起。這相片中是高中時,我與另兩位同學參加鋼琴三重奏全國賽登台領獎時的情景。已無從想起是誰照的了,只知道這張照片的視角罕見地把不認識的人也全都拍了進去,也就是除了包括以外的三人,前三名的所有人幾乎都拍進去了。三重奏的前三名受獎者,便有九位學生排列於相片裡。
提起的原因,是因為這幾年,陸陸續續與這些相片裡的人有了聯繫,有的是在求學時碰面,有的因為工作認識。比如當時代表曉明女中出賽的W,後來是我的大學同學,站在她身旁的大提琴K,也在今年與我的工作室合作,而那年獲得第一名的雄中代表,彈鋼琴的是後來小我一屆的學弟H。
有些照片,最初看來無甚感情濃度,卻在多年以後,方顯示出其預示的內涵。
吳明益在〈美麗世〉一章中,也提到了一張類似的照片。在他研究室門口,貼著一張以小男孩、女孩、移動式野台布袋戲棚車三者為主體的照片。因為陸陸續續有太多學生問他這張照片的來歷以及拍攝經過,他便索性把疑問與好奇,都化為尋求真實的動力。這張照片究竟有何意義?他從某一篇傳統藝術研討會的論文集中才找到照片裡出現劇團名的來歷,而從這份資料再衍生出的訊息,則牽扯出了一系列野台掌中戲式微的過程。這張照片拍攝於1990年,照片裡的劇團是自60年代登錄於高雄縣的三十個掌中戲團唯剩的七個之一。當時這稀少的觀眾與舞台,暗示了戲棚裡外的發展。
多年以後,吳明益在2012的萬華地下街又拍到一張這類的照片。這張照片裡的人們面目模糊,中央依稀見到是一個有著鼓陣與電吉他的樂團,但這些景象皆商場的柵欄之後。他拍完這張照片沒多久,「地下樂團」就被趕走了,這個場域再度只剩下了按摩店、廉價雜貨等等店家。他在這張照片旁寫道:「城市裡的全面『更新』,看起來光鮮亮麗並不是壞事,但這就向讓台灣人人有大學念的願望一般,骨子裡卻是一種恐怖主義。它彷彿相信此刻這世界真不需要小吃攤、鋪馬路的工人、無家可歸的老人、卡車司機與貧窮的娛樂。」
作者在書中曾引用到布列松所講的「預視決定性瞬間」,談直覺與攝影科學之靈光結合。吳明益前述的照片,讓我想到的這樣的結合,他所做的不只是物理、技術上的預想,也是人文上的預想;當吳明益選擇從柵欄拍向這些後來不再的樂團與人群,也拍下了他對社會氛圍的直覺感知與長期的實地觀察之結合。
當我在看到這段時,試想若是由我掌鏡,我會拍下甚麼呢?也許是這些樂手與觀眾交會時那些短暫的歡愉眼神與表情吧!但也只有在與作者有這麼大的反差觀點中,我看見照片做為未來的索引,無論是出於偶然,或出於拍照者的先見,這些照片原本並非用來表達預示的力量,但後來當事件來臨時,它們的確會帶著無聲的語調,告訴我們,這些就像是註定好的一般。
正片與負片相映
作者以正片與負片兩軸線,分別書寫攝影知識與生命情節。經過查閱,我明瞭到正片與負片是顯影方式不同的底片,影像在此兩者上,能夠呈現出同一景象殊異的光之抵達。不過,《浮光》中正片與負片的色調、質感不同,卻又彼此相映,照片裡所有攝影者當時的心情、關懷與技術掌握,在時隔多年成書後,同樣被轉化為社會問題、人類處景,乃至美學的討論。
我想這是一本書寫事物被時間消耗了之後,成為命運推移之力的書。回望高中的這張相片,我一直以為是記錄著我彈奏時光的末尾,但如今我尚繼續彈奏,且照片裡面的所有人,至少我認識的這幾位,全都持續演奏著當年的樂器,彷彿那場頒獎典禮重點不在名次,而是一次授證聚會,提醒著大家最後要循著樂聲回來。
吳明益這本書,讓我理解到一張照片的舊時與來日,可以說出多少事。照片與書,浮現了人,浮現了光,浮現了學生時代的華燦,也浮現了命運的曲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