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5-18 22:06:16吳毓庭

練習打烊

畢業之後,偶有幾次因與在校學弟妹練習,又待到了系館關閉的時刻。輪值的鎖門人敲喚練習的門扇小窗,兩眼急切的目光望向琴房內,點亮了夜色與久遠的記憶。

 

我讀書時,系館統一十點打烊。曾經歷此刻,便知曉應該離開之時與真正離開之時總有時差。這或許也是自然的,練了一個晚上的琴,有時過了數個小時,以為練習漸趨完備,卻又在快要無可練習時,發現離重點尚遠;有時練習頗為順利,練著練著,感到欲罷不能,亦捨不得起身。琴房漸空,日燈稍歇,真正依照的不是表定程序,是內心的奮起與掙扎。

 

當一間間琴房輪番熄燈,僅剩的聲響是每晚這場即興謝幕的配樂。這即興始於沒有規則、隨機發出於建物,終於如魔術方塊玩轉到一半的嘎然而止。多年以後我才發現,來來去去無有軌跡,仰賴機遇帶著我們前行,是多麼幾近音樂造詣的進展,甚至,所謂的音樂人生。

 

所以每在關窗時,特別是下雨之際,我從窗口看這城中之城中的建物與街道,近在眼前的華麗街影與擁擠車陣都模糊在視線裡,常覺得我是身在遠山裡的一幢小屋,有著與世界迥異的作息。比如都打烊了,眾人也還不見得要迅速走出琴房。整理譜本、標記,放入提袋;拿取布巾,小心翼翼把樂器的細微處保養乾淨,讓這乾淨超越整潔與衛生,為明日更好的演奏。此刻,琴聲杳然,系館旁高大的白千層樹群,正為這沉靜的夜,響起綿綿不斷的背景聲。

 

隨後,人群走下樓梯,看見彼此,推測著對方可能懷抱了極大壓力:擔心被主修老師責備、演出太頻繁練不完、對不起自己的藝術良知等等,又或者只是無處可去。我們擁有殊異的動機,但有著共同的經歷,當我們彼此交談起當晚的練習、明日的作業、近日的八卦與久遠的歷史,疲憊與安慰同時現身。

 

重新讀到杜甫的〈旅夜書懷〉,竟不覺想起這走出系館的許多個夜晚。「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彷彿描繪著起伏不定、停停走走如江水漫流的練習時光,而系館是這扁舟。不過,詩人之眼翻轉了他那時窮極飢餓、慟失親人的孤獨姿態,當他一眼所即為「星垂平野闊,月湧大江流」,這撼人的動、靜時空便為這位幾乎要失去存在感之獨行者重新定位了他的生命高度。

 

許多人在解釋這段時,強調這開闊場景是為更進一步反襯其身的虛無與渺小,只是,我不是不忍這麼讀,而是自忖,在練習之後,走出系館門外,身處暗黑天幕之下,掛心勞頓行程,我回神之際還能想到、看到、聽到甚麼呢?在經歷了眾多讓人眼茫的現實,我還有可能觀望到那隨時都要模糊的遼遠渴望嗎? 

 

練習打烊,其實是在練習繼續下去。儘管,我仍常會問起如杜甫接續的困惑─「飄飄何所似?」但回想在音樂中的點滴與獲得,我又屢屢確認,天地沙鷗終會找到牠的遠方。

 

2014/4 為系刊而寫;為每日練琴後的身心狀態而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