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9-29 21:15:59MaLi

純母乳的故事 030301/11個月

蒐集眾多資訊,打算為純母奶的我,進了一家支持純母奶的醫院。 剖腹產的我,雖然手術後6個小時內就開始抱起孩子吸吮,但奶卻一直出不來。 拼了命遵從護士的指導,讓孩子練習吸吮,虛弱的身體,發疼的傷口,戀睡的眼睛都不足以阻擋我每個四個小時揹起點滴坐著推車到嬰兒室哺”乳”,一開始母子兩人都很生疏,練習的過程裡有一種神聖的氣息,雖然沒有乳汁,但孩子的小嘴胡亂張開,只要咬住了就有反射的吸吮動作,即使一開始痛到大叫的我,心裡都有濃濃的滿足感。 孩子越來越熟練,小小的臉龐貼在我飽脹的乳房之間,一張一吸地像是喝得到什麼似的,幾次後就可持續吸吮半個小時以上。

沒有乳汁,卻有著越來越發紅腫脹的乳頭。
直到隔天深夜,哺乳的母親陸續去睡了,我問護士,「都沒有奶,孩子吃什麼? 你們會餵他喝葡萄糖水吧!」 誰知護士卻說,「沒有,哭得厲害時就餵水,這不是純母乳的孩子嗎?」 一聽之下我愣住了! 只喝水? 那不是餓壞了? 護士解釋說,初乳非常珍貴,在初乳之前,不給嬰兒喝其他東西,而且,嬰兒在出生的前三天,有體脂肪,不會餓到的。 況且,每天都有定期抽血檢驗血糖值,孩子很健康的….. 儘管護士說得信心滿滿,但我卻心慌了,開始焦慮起來。

陪伴在病房的媽聽了後大聲嚷嚷,怎麼有這種醫院,要讓孩子餓死啊? 趕快去叫她們餵奶。 原本不認同醫院的我,這時居然出口替醫院說話,「孩子不會餓的,每天都有檢驗血糖值!」 心裡擺盪著的我,遇到小小歇斯底里的媽,還是得站在堅持母乳的立場。 但心裡其實七上八下。 深夜媽媽睡了,在走廊裡和展說話,萬分焦慮的我,即使理性上願意相信為了初乳值得坳下去,但情感上卻很捨不得。 科學出身的展,站的立場與媽截然相反,他很堅定的相信孩子不會餓到,無須焦慮。 這時,我反倒變得情感氾濫起來,心一痛眼淚就簌簌落下。 從書上得來的知識,與直覺的情感經驗,交互衝突著….這衝突剛好在媽與展間,我與他們倆都唱反調。

我的黑眼眶越來越深,卻還是每四個小時就拎著點滴來回於嬰兒室與病房之間。 在不哺乳時就遵從醫師的指示,多喝果汁;婆婆還熬了一鍋濃稠的鱸魚湯,最不愛喝湯的我閉了眼睛就灌進胃裡。 身體實在累壞了,深夜1點那場讓孩子每個乳房輪流吸30分鐘,2點多回病房,熱了魚湯喝,作了乳房護理,接近3點上床,睜了眼擔憂朦朧地睡不著。 4點多睡意正濃時,護士又按鈴上來說,孩子哭得很厲害,要我下去哺乳。 頭暈目眩捧著一動就作痛的傷口下樓,穿了無菌衣,消毒雙手,抱起睜著晶亮眼睛的樹,「你不是哭得厲害嗎? 怎麼現在又笑了?」 疲憊一下子消失,靜靜無人的哺乳室,在深夜裡彷彿泛著光。

樹的小嘴胡亂地尋找乳頭,熟練的他一下子就咬住我,「痛啊!」生來最怕痛的我此刻卻心甘情願地看著他因為放鬆而閉上的眼睛,自己也放鬆了。

一個個穿著住院服的媽媽們陸續進來….「護士,我脹奶脹得好痛,怎麼辦?」 聽到這樣的對話心裡好生羨慕。
晨光照進哺乳室裡,將近7點了,萬分不捨地把孩子交給護士,身體已經虛脫到輕飄飄了。 回到病房,對展說,「也許我沒有奶,但我覺得樹在吸吮著愛。」
超過48小時了,初乳沒有出現,對著早上來巡房的醫生,我提出抗議:「總要給孩子吃點什麼吧!」 醫生耐心解釋完,我還是執拗,「孩子不會餓壞嗎?」他開玩笑的說,「對,我們就是要餓死孩子。」,「一開始的時候,父母就要讓孩子知道,我們可以控制他。」,聽到這裡我大聲的說,「我的教育理念不是控制孩子,是要滿足孩子的基本需求。」醫生微笑離去,我則氣得默然。 醫生走後,媽嚷讓這醫生不近人情,展卻欣賞我的爭辯。

陽光燦爛,失眠的眼睛一閉上就有灼熱感,睡不著,閉上眼看見樹拼了命卻吸不到奶的樣子心裡就悲傷,悲傷不能止息,哭不成聲。 展溫柔地順著我的髮,我嘴裡喃喃地說,「不能哭的,不能哭,會瞎掉的。」 我明白抉擇在我身上,要就堅持要護士餵配方奶,放棄純母乳的堅持,要不就硬坳下去….. 於是我設定了72小時的極限。

這決定讓展與我齊心協力,卻得面對我媽的不諒解,不懂我們的她被千睡會餓死的焦慮淹沒。 當小兒醫師的公公也表達了他中肯的看法,婆婆更認真熬魚湯,雖心疼孫子卻也尊重我們的決定。 大家的結論是,要睡飽,不睡覺怎麼會有奶?
既然作了決定,心裡不衝突之後,反倒鬆了下來,睡到下午3點,跳過中午1點那場哺乳,睜眼後的我看著病房白亮寧靜的陽光,心裡產生了寧靜感,想要舒服的洗個澡。 洗完澡之後展跑來說要為我按摩乳房,鬆鬆地躺著,他輕柔的手按摩著,口中說起了樹根的故事。 恍惚的我進入他的想像意象……盤根錯節的樹根深入地底,吸收著水,逆著重力把水向上輸送,吸收著水,地底甘美的泉水簌簌地上升…上升,翠綠的葉子張開了,鮮美的果子結果了……身體覺得乳房飽脹又柔軟,張開眼看見展溫柔的笑。

突然我心中了悟,憶起懷孕期間夫妻恩愛時,展老愛開玩笑說,「以後這乳房就不是我獨有了,兒子硬要來分一杯羹。」 感受著他開玩笑的醋勁,意識到新生兒闖入婚姻裡那個父親的失落,當時暗下決心,不讓這樣的三角關係發生,不讓自己與兒子的親密依附超過與老公的。 原來,在我潛意識裡已經把乳房的專有權留給丈夫,而這回,展的冥想與按摩,像是個儀式,鬆開了我心底的衝突,身體似乎才真正為兒子敞開。

當天晚上,樹吸到了第一口奶。 還記得他吃到第一口奶時,居然是哇地大哭,大哭一聲後小腦袋激情地亂竄,拼命尋找乳頭而不得。 我幫忙將如頭塞入他的嘴巴,他順利地吸吮了數口後整個人放鬆下來,雙頰泛著酡紅,酣然地閉上眼睛,很享受地小口不停的吸吮著。 吸了十幾分鐘後他就放鬆地鬆了口睡著,不再如之前那般可以連續吸1個多小時。 這時我才明白,這孩子是餓了,即使體脂肪可以維持熱量所需,血糖值也還正常,但身體渴求進食的本能一直緊繃著,直到此刻,他才放鬆下來。 後來樹一直是個認真喝奶的孩子,甚至奶泡太慢就扯了喉嚨大哭,不知與生命最初三天的飢餓經驗是否有關?

此時,樹已經將近10個月,吃粥吃魚,半夜依然4小時要吃一次奶,長得健壯又結實,那些沒有母奶的辛酸老早塵封起來,今日打開記憶回溯當時的心情,甜蜜與心疼交織著,也促使我去思考,這母乳與配方奶的衝突。

我媽最驕傲的就是,我是個純母奶的小孩。 在當年那個一罐奶可以買好幾斗米的年代,母乳充裕的她佔盡了各種方便,她說:「妳半夜哭了,衣服一拉下來,塞進乳頭,我就可以繼續睡。奶多到還可以讓妳表哥吃,妳現在沒什麼奶大概體質比較接近妳姑姑吧,當年她也沒什麼奶!」 我猜當年餵母乳,是較自然的事情,除了傳統之外,經濟因素也是一大考量。 不似今日,在後女性主義與新醫學的倡導,餵哺母乳除了彰顯女性的身體權之外,更多的是孩子減敏感與增強免疫力的考量。 嬰兒營養學經歷了一陣子鼓吹配方奶的時期後,回頭倡導母奶最好,時髦的女性個個都知曉。 坊間倡導純母乳的書籍也是我懷孕時的睡前書:「母乳消化較快,最好不定期餵奶,孩子一餓就給他吃。」看了這些話,我想,這要不工作才作得到吧! 於是書裡還教婦女們,怎麼用吸奶氣與保存瓶,怎麼在上班時利用時間擠奶,即使上班還是可以純母乳。 當我與母親討論這觀點時,她十分反對,她萬分明白什麼叫做被小孩綁住,生養5個孩子的她,直到40多歲才開始有自己的生涯,堅持我要找保母,讓孩子吃配方奶,這樣才能享有生涯的自由。

另外一本由客體關係心理學家所寫的「揹孩子的男人」一書則把餵母乳形容成母親對孩子的霸佔權,只要孩子吃母乳,父親就無緣與孩子形成依附關係。 渴求親子關係的他千方百計讓女兒吃配方奶,他得以享受餵乳時與孩子相連一體的親密。
回憶生產前決定「盡量純母乳」的我,其實帶著點浪漫的想像,被自然女性主義的時髦風所影響,我想像著哺乳時渾然與自己的母性連結,有如大地之母般的女性能量。 胸圍尚稱傲人的我想都沒想到自己也是個沒奶族的母親。

在醫院吃盡苦頭才餵哺到初乳的我,出了院繼續為了哺育母乳而吃苦。
沒有奶,每次不到10分鐘就吸乾了。 於是,坐月子的我無法睡覺,生活在喝湯汁、乳房護理、餵乳、短睡之間循環。 原本到坐月子中心,想享有專人夜半照顧孩子的打算,卻因為24小時餵奶,根本就沒休息到。 經常看孩子餓得哭,吸不到奶脹紅了臉,哭到累又睡著,除了累的罪還有心疼的苦,不知怎麼的,當時好愛哭,經常餵完奶送孩子回嬰兒室就坐在床上哭。 看著鄰床同時累壞的展,越來越不知純母乳的堅持到底為了什麼? 難道只是為了我自小過敏體質的擔憂嗎?

樹出生滿10天,我得了乳腺炎,發燒39度,腫痛的乳房,全身骨頭發酸,深夜我咬了牙請護士開始為他吃配方奶,讓我好一夜安眠。 自此,自然女性的夢破滅,我回到現實考量,開始相信給孩子純粹的愛之前要先愛自己。
添了配方奶之後,不只我可以睡好,展也能安眠,我們兩開始享有一點當父母的幸福感,原來幸福的感受有時需要充足的體力才能感受到。 吃得夠飽的樹也較少在吸不到母乳時挫折地大哭,像是生氣似的緊咬乳頭不放,痛死我。

我身邊同時期懷孕的受高等教育的女子們無一例外地在最初抱著純母乳的決心,也都受了類似的罪,而後在不同時期放棄純母乳,然後變成純配方奶。 這些神似的哺乳故事,反映了什麼? 除了社會衛教潮流對理念的影響之外,我們的身體要說什麼話? 懷孕前一天要花10小時閱讀、坐著與人說話或坐在電腦前工作的我,身體是否早就不屬於自然女體的韻律? 顧慮身材禁食脂肪少吃醣類的身體,早就不如遠古豐饒女體的原型? 乳房的存在,除了美觀,性愛的快感之外,還保留多少哺育功能? 女性投身職場,與男性競爭數十年,身體是否已漸漸適合征戰而不適合育兒? 新興的純母乳風潮理想主義的成分濃厚,對於嚮往的女性而言,未必有能配合的身心狀態。 身邊有幾位堅持純母乳超過6個月以上的朋友,她們的生活型態絕不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一個熱愛爬山,一個視勞動為修身功課;自己燒飯煮菜,不如我們這些純母乳堅持失敗的女性,盡是外食族。

這些小小的經驗調查,不是嚴謹的科學調查,但反思告訴我,純母乳的堅持需要整體的生活習慣配合,不是個浪漫的美夢。

樹出生40天,我放棄了與乳房的搏鬥,患了二次乳腺炎,變成擠乳膿的半專家。 堆積了二大包沒用過的溢乳墊與6個集乳杯;那些溢乳墊流傳在數個女性朋友之間,聽說尚未被用完。
不曉得當初吃到初乳對他的免疫力有什麼效果,有過敏鼻炎,連帶眼睛發癢的我,很能瞭解半夜用手揉臉的樹可能是皮膚發癢。 但我記得,即使受苦於鼻塞的我,也折損不多童年的快樂,或者讓我現在不健康。

生命的經驗很特別,此刻寫字的我還是珍惜住院時那段日子,在辛苦中我也嚐到了初為人母的強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