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01 08:55:08小探人

獼猴之死

          獼猴之死
 
    獼猴,我是在荒谷裡遇見你的。
 
    這天我和朋友在楠溪迷了路。一場雨後,指北針忽然不效力,雲蔽翳著日光,我們不斷上下攀援,在溪水兩側迴延,但空間像被誰疊曲過再展開、翻面般,方向都亂了。濕濘的坡上覆著朽木和枯葉,攀爬起來格外費力,有時候一不留神,蠍子草叮上我們的手,又麻又痛的;溪邊擱淺著大大小小的亂石,像是安排著不懷好意的陣法。雖然我們儘量輕描淡寫,不提迷路的事,但心下都暗暗緊張了起來。
 
    (一隻鉛褐色的小水鶇飛來,佇足在一塊特別巨大的岩石上)
 
   這溪谷,不久前才山洪發過的。我幾乎可以想像,大水是如何挾著亂石削過水岸,輾過溪床,滾滾濤濤、蒼蒼莽莽地將這溪谷切出聳直的刻度,鑿出斑剝的斧痕,那時必定有狂作的雷與暴烈的雨肆虐地行軍,萬物都噤起聲來,閉上眼,等待山洪過去……然後,有一天雨停了,陽光扯開雲織的羅幕露出臉來,水也漸漸、漸漸小了。磊磊的大石先停了滾動,歪在那裡。傾倒在大水裡的樹木漸漸露出水面,表皮被水泡得軟白。有些樹沒倒,其下的泥壤卻都被掏空了,裸露出虯結的根系--我彷彿還可以聞到那在根隙飄散的泥土腥氣。如今風是輕盈的,水也含含蓄蓄的流,我抬頭往源頭望去,看到那一氣崩崖亂石、樹根盤虯的景象兀自猙獰,不禁對天地的變幻動盪心生畏懼。
 
    (但這隻小水鶇渾不在意。)
 
    我和朋友徒勞無功地變換了幾個策略,卻仍尋不著路。又轉過幾個溪石,倦怠無助之際,忽然發現岩石角落不起眼處,躺著你,獼猴的小小的白骨。你兩個眼窟窿望著天,亮白色的頭骨精巧細緻,身體是側躺的,小小的趾骨宛然可見。「這是臺灣獼猴吧!」朋友說。
 
    而我忽然關切起你與死亡搏鬥時的一切。
 
    獼猴,你是被這山洪奪去生命的嗎……?當大水來時,你是否正在林間四處攀援、將自己盪向每一處看起來穩固的枝幹?你卻一個閃神,被洪水擄掠去了,浪淘無情地拋擲你的身體,最後將你重重摔在這大石邊……你,一定很害怕吧……又或者,你躲過了這場洪水,但洪水過後,你發現你已經老了、累了、高山你都走遍了。你看著藍藍的天空,幾朵白雲飄過,你調整了一下躺著的姿勢,然後閉上眼睛,吐出最後一口長長的、淺淺的氣息……那時你的同伴在你身邊嗎?他們是否在這裡目送你躺進大地的懷抱?你知道嗎?你的白骨旁已長出了些許嫩草,而那些轟轟滾動的巨岩現在正停在你身旁呢。
 
    我不禁慨歎了起來。「山洪真可怕,將什麼都摧毀了,連身手最好的猴子都逃不掉。」朋友卻平靜地回答我:「這不可怕,大自然本來就是這樣,有她自己的呼吸,我們以為她在摧毀,其實她在循環、在洩導、在更新。」我不禁默然。所以,你的死,也是大自然奇妙的計劃之一了。我看見腐朽的枯木上冒出一團團色彩鮮豔的蕈,透明的蟬蛹記憶著夏蟬的身形,蛺蝶從谷中群群飛過,像是傳遞著山的問訊……
 
    (還有那隻鉛色水鶇,牠正悠閒地在大石頭上風乾牠的羽翼呢)
 
  我忽然好像懂了什麼。
 
    恍恍然,回想起我們上山來的路。那時一路蜿蜒,曾經過許多處崩塌路段,裂開的山壁滲著腥黃的膿水,像是不願癒合的疤,下游有無數怪手採擷著溪床。原來這是去年水患肆虐之地,倚山而立的房舍們都成殘垣了,許多生命也在這裡叩見死亡之門。一年多了,死亡的氣息仍在這裡盤旋打轉,令人心下悽然。後來巔簸著轉進林道時,車貼著崩壁走,危危顫顫的,前方傳來路斷的訊息。我感到手心微微冒著冷汗,下車跟大伙一同搬石頭,填起受傷的路面。
 
    你知道嗎?山都受傷了。她看起來很痛。很多生命也受傷了,都被大水帶走了。很痛。很痛。你知道嗎。
 
    你好像了解我在說什麼......但你只是神秘地用你的兩個大窟窿看著天空。
 
    我順著你的眼光向遠方望。這時團團簇擁的白雲都上了新妝,近的是鵝黃,遠的是淡橘,浮著淺金,流著蒼白,黃昏的柔暉穿透雲隙,絲絲金線溫柔地降在山的肩,而山,好像就要痊癒了,一時都綠了起來。
 
    (小水鶇拍動翅膀離開大石,撲簌一聲,山林奏起溫柔的奏鳴曲,靜好的旋律幽幽咽咽地流淌在暮色中……)
 
    你沉睡了。同許許多多草、鳥兒、樹木、岩石一同沉沉睡去。獼猴,有一天,大地會用溫暖而濡濕的泥壤將你細心包裹起來,那時這山、這林,都是你的名字了。
 
    最後,我和朋友向你道別,依著黃昏露臉的陽光,找到了回工作站的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