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08 16:07:11ＬＯＧＯ
姜白石的風神秀骨
風神秀骨評白石
世評白石，多用『清空騷雅』二字。此說源於張炎《詞源》：『不惟清空，又且騷雅』 ，後人對此亦多有闡述，然而夏承燾《論姜白石詞》指出：『如果以為這二字可概括白石詞風，則不但偏而不全，且易啟後來的種種誤解。』
夏承燾此語，道出了不少人受張炎之言羈絆的問題，甚或有人一開始即以『清空騷雅』二字去看白石的詞，於是張炎一番好意反成桎梏。但歷來仍有不少詞論大家留意到這種情況，於是對白石的詞風作出了不同的分析，如劉熙載《藝概》評白石詞『幽韻冷香』 ，繆越《詩詞散論》則云：『姜詞清峻勁折，格澹神寒』，又云：『鑄詞造字，白石亦極經意，精美新穎，而不流於匠氣』 ，到了饒宗頤《姜白石詞管窺》，則更以書法入詞，謂白石『另覓途徑，向「風力遒」與「骨髓峻」方面發展』， 故饒宗頤以『風骨』二字評白石詞風。饒宗頤開宗明義地以姜白石的其他藝術主張分析白石的詞，的確為分析白石的詞論開闢了新的視野。
若受白石的書法藝術理論影響而以『風』論白石，則會發現在白石的書論《續書譜》中專有《風神》一章，此章雖論及的是書法若要稱得上是神品的各種標準，但『風神』二字的藝術概念在《續書譜》中多處地方出現，如『風神灑落，姿態備具』、『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 ，此種論點皆有助於分析白石的詞風。
由『風』入『神』，『神』不僅作為姜白石的精神面貌，亦是白石寫詞的風格。白可寫詞不雕琢，重於寫神，故吳梅《詞學通論》析《點絳脣》云：『都在虛處』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亦云：『白石詞以清虛為體』，又云：『姜、張詞以骨韻勝』 ，即如劉熙載白石詞『幽韻』一語。他們這些都是說出了白石填詞寫景以寫神勝。白石一生飄泊無定，填詞亦如張炎《詞源》所言：『野雲孤飛，去留無迹。』 他的精神面貌和藝術特色都好像風一樣，看不到觸不到卻能感到它的存在，且在詞中表現出來，故以『風神』二字看白石。
白石在豪放、婉約之外另成一家，又是詞學正宗。看白石的詞，去了婉約的軟語、華孊，而變得清麗，又把豪放詞的雄健、英發，變得清勁峭拔。白石詞的清麗，亦就是前人所謂的騷雅，亦使白石的詞被李調元《雨村詞話．序》評為『一歸醇正』 ，但白石在騷雅之外，又表現著一種秀氣。這種秀氣不僅包含著騷雅的意味，而且表現了白石的騷雅是出塵脫俗，有若飛仙，而不是一種沉著的典雅。
夏承燾云白石『用健筆寫柔情』 ，此處的『健筆』，就是說白石詞中有筋骨，支撐著白石的詞作，致使白石寫情時，不落入華孊無力的詞風。樊志厚《人間詞話．序》亦云：『白石之詞，氣體雅健』 。而白石不同於稼軒，稼軒詞雄渾有氣勢，如六合古今盡收眼底，然而白石詞『以骨韻勝』 ，全以內在的清勁峭拔支撐著他的詞作，這就是他的骨氣。白石就以這種脫俗雅正、清剛削拔之氣，支撐著他的詞作和藝術，總括而言之可謂『秀骨』。
白石詞的『風神』
先說風神，此語有兩種含意，一為從詞作看姜白石的精神面貌，二為形容姜白石的寫詞的風格。
若要從風神二字看白石的精神面貌，最重要的是看白石一生追求的三樣東西：仕途、愛情、藝術。白石曾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聖宋鐃歌十二章》，卻只獲得『免解』的待遇，結果一生不曾仕宦；加上他在合肥所遇的情事，與勾闌姐妹二人的感情恨事，可以看到他仕途與愛情上的追求失敗。但他在藝術上卻為時人所重，蕭德藻、楊萬里等均對他推祟備至，而他在詩、詞、書、樂各方面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造詣。《徵招》一詞作於白石四十多歲時，這時的白石經歷了仕途與愛情的失意，文壇上又有了一定的地位，此詞最能總括出他一生的精神面貌：
潮回卻過西陵浦，扁舟僅容居士。去得幾何時，黍離離如此。客途今倦矣。漫贏得、一襟詩思。記憶江南，落帆沙際，此行還是。 迤邐。剡中山，重相見、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來遊，擁愁鬟十二。一丘聊複爾。也孤負、幼輿高志。水洪晚，漠漠搖煙，奈未成歸計。
論仕途，『也孤負、幼輿高志』；論愛情，『重相見、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來遊，擁愁鬟十二』；唯有論藝術，『漫贏得、一襟詩思』。然而，白石一生飄泊，他自己亦說『漠漠搖煙，奈未成歸計』，在仕途與愛情的失意的生活下，他縱有藝術成就，風神灑落，但始終還是一個『江湖散人』。他只立足於自我心靈的枕石之上，而在其他地方均無能為力，於是詞作中的白石就好像風一樣，始終找不到一個终極的心靈安頓之所。
若以風神論白石的詞法，則繆越《姜白石之文學批評及其作品》一文所論最為精闢：『非從實際上寫其形態，乃從空靈中攝取神理。』 這是一種從寫景物之神，聯合了自己的個性與感情，表現一定的哲理性，亦可以說是白石的詞法之一。且看白石如何用自己的個性與感情寫出景物的神髓：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揚州慢》
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探春慢》
但濁酒相呼，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摸魚兒》
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淡黃柳》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想憶。《暗香》
這些詞句都用了意境淡遠的字詞描畫景物，繆越說白石於事物中攝取其特性，其實並不如此簡單。與其說這是事物的特性，倒不如說這是事物的神髓和神情來得更貼切。而這種擬人化了的事物表現從何而來？當是來自詞人的本身──白石的感情、思想，從詞中看這些景物，都要從虛處著手，於是神氣韻味出。然則這種說法都是過於抽象而令人難以掌握，具體而論，則好像風一樣，只能表現著它的神而存在著，而且不沾一點俗氣，故用『風神』一語評白石的詞風，是一種比較實在的說法。
白石詞的『秀骨』
所謂的『秀骨』，幾近於夏承燾所言之『健筆』。然而所以用『秀』字，因白石詞中的清麗脫俗；所以用『骨』字，乃白石詞中的清勁峭拔。即是這種表現，使白石的詞歸於風神而不流於婉約。
繆越《靈谿詞說》評白石『創造出一種清勁、拗折、雋澹、峭拔的境界』 ，原因是白石以江西詩派的詩法運用其中；而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則評白石『變雄健為清剛』 ，乃是白石近法稼軒之故。且不論那一家的源流說可取，白石詞清剛的風格是眾詞論家交口贊同的。
然而，僅以清剛一詞評白石此一風格顯然不夠全面，未能道出這種風格在白石詞作中的作用。清空一詞，亦有整首詞從一個意念而不留痕跡之意 。白石的詞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白石詞中的『骨』。白石用骨支撐著他的詞作，但亳不外露。在此所謂的支撐，並非主題上的貫穿，而是詞人的心靈使整首詞變得清勁有力。且看《淒涼犯》、《長亭怨慢》：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繫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翦離愁千縷。
懷人之情於此二詞所見甚明，然白石寫情，不似花間綺孊，看《淒涼犯》『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繫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以清剛雋澹的寫法道出了深刻的哀痛，又《長亭怨慢》『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雖突顯出了自己的愁緒，但白石絕不直抒本心，除了因為詞貴含蓄的原因外，他還要表現著一種秀氣和骨氣。
白石寫這些詞的時候，雖然目極傷心，但他還是保留著士大夫和藝術家的身份創作，在《長亭怨慢》表現著的是一種對現實深感無奈的訴說和心靈上的不妥協。當這些感情表現為詞作的時候，這種心靈上的不妥協造就了他的清剛雋澹，也就是骨氣；而他身為藝術家的典雅要求，又令他表現出一種典雅和脫俗，於是他的詞也就散發著一種秀氣。
就是這種秀氣和骨氣，使白石的詞『清勁、拗折、雋澹、峭拔』，不僅與花間、婉約、豪放分庭抗禮，更贏得了『一歸醇正』和『以骨韻勝』的美譽。故此，『秀骨』二字最能道出白石在配合了心靈和藝術主張下創作的詞風。
王國維評白石詞『無神有骨』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中有言：『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此言白石無神；他又在《觀堂詞論》中云：『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
在此看來，王國維對白石的觀點可以歸納為『無神有骨』，但可惜的是，王國維這種觀點都是建立在他對白石本身的見解上，再以此批評白石的詞風，故此言甚不可取。
一位詞人的生平行旅與他的創作有著不可割斷的關係，有人認為白石的一生是飄泊淒涼，靠人周濟過活；也有人說白石雖寄人籬下，但他的生活是寫意閒適的。然而不論白石的生活過得是否愜意，以一個詞人的生活入手，只有助於分析其詞作之感情、創作動機等等，但若以詞人的生活去評定他詞作的品位，更甚者以他的行事去斷定他的創作風格，這都是一種不當的分析角度。王國維對白石『為營三窟』之舉明顯不屑，出於中國傳統士大夫的觀念，也就不屑他的詞作，這都是十分可惜的事。然則若把詞風的分析從作品的範圍偏離到詞人的生活，那就更不堪言了。
由此可以看到，王國維不論評白石無神，或評白石有骨，都是不可取的，他的出發點本來就錯了。要看白石的神與骨，還是最宜於從他的詞作入手。
『野雲孤飛』與『清勁逋峭』
在當我們把白石的詞風析作『風神』、『秀骨』時，可以看到概略地把部分詞論家的觀點分別歸納在『風神』與『秀骨』的分析範圍裡。最具代表性的可以說是張炎《詞源》：『野雲孤飛，去留無迹』 以具體表現『風神』，而蔣兆蘭《詞說》：『清勁逋峭』 數字道出了『秀骨』的特色。
然而，驟看之下，野雲孤飛是飄渺不定的，清勁逋峭卻不可折，而且比較實在，這兩種風格放在同一個詞人身上似有不妥，然則實則並非如此。『風神』一詞，所看的乃是白石的精神面貌與寫景的匠心獨運，是白石詞的虛處；『秀骨』所論，則是支撐著白石詞作的心靈與藝術堅持，無疑是實在的。它們的關係並非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白石的詞風就是它們的結合。
世評白石，以『清空騷雅』玩賞不已，然則用『風神秀骨』看白石詞風，亦別有一番景致。
參考書目：
姜夔：《續書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司徒秀英：《舊時月色：古典詩詞漫步》（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
黃兆漢：《姜白石詞詳注》（台北：臺灣學生書局，1998）
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陳鴻祥：《〈人間詞話〉〈人間詞〉注評》（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
世評白石，多用『清空騷雅』二字。此說源於張炎《詞源》：『不惟清空，又且騷雅』 ，後人對此亦多有闡述，然而夏承燾《論姜白石詞》指出：『如果以為這二字可概括白石詞風，則不但偏而不全，且易啟後來的種種誤解。』
夏承燾此語，道出了不少人受張炎之言羈絆的問題，甚或有人一開始即以『清空騷雅』二字去看白石的詞，於是張炎一番好意反成桎梏。但歷來仍有不少詞論大家留意到這種情況，於是對白石的詞風作出了不同的分析，如劉熙載《藝概》評白石詞『幽韻冷香』 ，繆越《詩詞散論》則云：『姜詞清峻勁折，格澹神寒』，又云：『鑄詞造字，白石亦極經意，精美新穎，而不流於匠氣』 ，到了饒宗頤《姜白石詞管窺》，則更以書法入詞，謂白石『另覓途徑，向「風力遒」與「骨髓峻」方面發展』， 故饒宗頤以『風骨』二字評白石詞風。饒宗頤開宗明義地以姜白石的其他藝術主張分析白石的詞，的確為分析白石的詞論開闢了新的視野。
若受白石的書法藝術理論影響而以『風』論白石，則會發現在白石的書論《續書譜》中專有《風神》一章，此章雖論及的是書法若要稱得上是神品的各種標準，但『風神』二字的藝術概念在《續書譜》中多處地方出現，如『風神灑落，姿態備具』、『字書全以風神超邁為主』、『書以疏欲風神，密欲老氣』 ，此種論點皆有助於分析白石的詞風。
由『風』入『神』，『神』不僅作為姜白石的精神面貌，亦是白石寫詞的風格。白可寫詞不雕琢，重於寫神，故吳梅《詞學通論》析《點絳脣》云：『都在虛處』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亦云：『白石詞以清虛為體』，又云：『姜、張詞以骨韻勝』 ，即如劉熙載白石詞『幽韻』一語。他們這些都是說出了白石填詞寫景以寫神勝。白石一生飄泊無定，填詞亦如張炎《詞源》所言：『野雲孤飛，去留無迹。』 他的精神面貌和藝術特色都好像風一樣，看不到觸不到卻能感到它的存在，且在詞中表現出來，故以『風神』二字看白石。
白石在豪放、婉約之外另成一家，又是詞學正宗。看白石的詞，去了婉約的軟語、華孊，而變得清麗，又把豪放詞的雄健、英發，變得清勁峭拔。白石詞的清麗，亦就是前人所謂的騷雅，亦使白石的詞被李調元《雨村詞話．序》評為『一歸醇正』 ，但白石在騷雅之外，又表現著一種秀氣。這種秀氣不僅包含著騷雅的意味，而且表現了白石的騷雅是出塵脫俗，有若飛仙，而不是一種沉著的典雅。
夏承燾云白石『用健筆寫柔情』 ，此處的『健筆』，就是說白石詞中有筋骨，支撐著白石的詞作，致使白石寫情時，不落入華孊無力的詞風。樊志厚《人間詞話．序》亦云：『白石之詞，氣體雅健』 。而白石不同於稼軒，稼軒詞雄渾有氣勢，如六合古今盡收眼底，然而白石詞『以骨韻勝』 ，全以內在的清勁峭拔支撐著他的詞作，這就是他的骨氣。白石就以這種脫俗雅正、清剛削拔之氣，支撐著他的詞作和藝術，總括而言之可謂『秀骨』。
白石詞的『風神』
先說風神，此語有兩種含意，一為從詞作看姜白石的精神面貌，二為形容姜白石的寫詞的風格。
若要從風神二字看白石的精神面貌，最重要的是看白石一生追求的三樣東西：仕途、愛情、藝術。白石曾上《大樂議》、《琴瑟考古圖》、《聖宋鐃歌十二章》，卻只獲得『免解』的待遇，結果一生不曾仕宦；加上他在合肥所遇的情事，與勾闌姐妹二人的感情恨事，可以看到他仕途與愛情上的追求失敗。但他在藝術上卻為時人所重，蕭德藻、楊萬里等均對他推祟備至，而他在詩、詞、書、樂各方面都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造詣。《徵招》一詞作於白石四十多歲時，這時的白石經歷了仕途與愛情的失意，文壇上又有了一定的地位，此詞最能總括出他一生的精神面貌：
潮回卻過西陵浦，扁舟僅容居士。去得幾何時，黍離離如此。客途今倦矣。漫贏得、一襟詩思。記憶江南，落帆沙際，此行還是。 迤邐。剡中山，重相見、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來遊，擁愁鬟十二。一丘聊複爾。也孤負、幼輿高志。水洪晚，漠漠搖煙，奈未成歸計。
論仕途，『也孤負、幼輿高志』；論愛情，『重相見、依依故人情味。似怨不來遊，擁愁鬟十二』；唯有論藝術，『漫贏得、一襟詩思』。然而，白石一生飄泊，他自己亦說『漠漠搖煙，奈未成歸計』，在仕途與愛情的失意的生活下，他縱有藝術成就，風神灑落，但始終還是一個『江湖散人』。他只立足於自我心靈的枕石之上，而在其他地方均無能為力，於是詞作中的白石就好像風一樣，始終找不到一個终極的心靈安頓之所。
若以風神論白石的詞法，則繆越《姜白石之文學批評及其作品》一文所論最為精闢：『非從實際上寫其形態，乃從空靈中攝取神理。』 這是一種從寫景物之神，聯合了自己的個性與感情，表現一定的哲理性，亦可以說是白石的詞法之一。且看白石如何用自己的個性與感情寫出景物的神髓：
自胡馬窺江去後，廢池喬木，猶厭言兵。《揚州慢》
甚日歸來，梅花零亂春夜。《探春慢》
但濁酒相呼，疏簾自卷，微月照清飲。《摸魚兒》
燕燕飛來，問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淡黃柳》
翠尊易泣。紅萼無言耿想憶。《暗香》
這些詞句都用了意境淡遠的字詞描畫景物，繆越說白石於事物中攝取其特性，其實並不如此簡單。與其說這是事物的特性，倒不如說這是事物的神髓和神情來得更貼切。而這種擬人化了的事物表現從何而來？當是來自詞人的本身──白石的感情、思想，從詞中看這些景物，都要從虛處著手，於是神氣韻味出。然則這種說法都是過於抽象而令人難以掌握，具體而論，則好像風一樣，只能表現著它的神而存在著，而且不沾一點俗氣，故用『風神』一語評白石的詞風，是一種比較實在的說法。
白石詞的『秀骨』
所謂的『秀骨』，幾近於夏承燾所言之『健筆』。然而所以用『秀』字，因白石詞中的清麗脫俗；所以用『骨』字，乃白石詞中的清勁峭拔。即是這種表現，使白石的詞歸於風神而不流於婉約。
繆越《靈谿詞說》評白石『創造出一種清勁、拗折、雋澹、峭拔的境界』 ，原因是白石以江西詩派的詩法運用其中；而周濟《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則評白石『變雄健為清剛』 ，乃是白石近法稼軒之故。且不論那一家的源流說可取，白石詞清剛的風格是眾詞論家交口贊同的。
然而，僅以清剛一詞評白石此一風格顯然不夠全面，未能道出這種風格在白石詞作中的作用。清空一詞，亦有整首詞從一個意念而不留痕跡之意 。白石的詞能夠做到這一點，就是白石詞中的『骨』。白石用骨支撐著他的詞作，但亳不外露。在此所謂的支撐，並非主題上的貫穿，而是詞人的心靈使整首詞變得清勁有力。且看《淒涼犯》、《長亭怨慢》：
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馬嘶漸遠，人歸甚處，戍樓吹角。情懷正惡。更衰草寒煙淡薄。似當時、將軍部曲，迤邐度沙漠。 追念西湖上，小舫攜歌，晚花行樂。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繫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
漸吹盡、枝頭香絮。是處人家，綠深門戶。遠浦縈回，暮帆零亂向何許。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見，只見亂山無數。韋郎去也，怎忘得玉環分付。第一是早早歸來，怕紅萼無人為主。算空有並刀，難翦離愁千縷。
懷人之情於此二詞所見甚明，然白石寫情，不似花間綺孊，看《淒涼犯》『舊遊在否，想如今、翠凋紅落。漫寫羊裙，等新雁來時繫著。怕匆匆、不肯寄與，誤後約。』以清剛雋澹的寫法道出了深刻的哀痛，又《長亭怨慢》『閱人多矣，誰得似長亭樹。樹若有情時，不會得青青如此。』雖突顯出了自己的愁緒，但白石絕不直抒本心，除了因為詞貴含蓄的原因外，他還要表現著一種秀氣和骨氣。
白石寫這些詞的時候，雖然目極傷心，但他還是保留著士大夫和藝術家的身份創作，在《長亭怨慢》表現著的是一種對現實深感無奈的訴說和心靈上的不妥協。當這些感情表現為詞作的時候，這種心靈上的不妥協造就了他的清剛雋澹，也就是骨氣；而他身為藝術家的典雅要求，又令他表現出一種典雅和脫俗，於是他的詞也就散發著一種秀氣。
就是這種秀氣和骨氣，使白石的詞『清勁、拗折、雋澹、峭拔』，不僅與花間、婉約、豪放分庭抗禮，更贏得了『一歸醇正』和『以骨韻勝』的美譽。故此，『秀骨』二字最能道出白石在配合了心靈和藝術主張下創作的詞風。
王國維評白石詞『無神有骨』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未刊稿》中有言：『東坡之曠在神，白石之曠在貌。白石如王衍口不言阿堵物，而暗中為營三窟之計，此其所以可鄙也。』 此言白石無神；他又在《觀堂詞論》中云：『白石尚有骨，玉田則一乞人耳。』
在此看來，王國維對白石的觀點可以歸納為『無神有骨』，但可惜的是，王國維這種觀點都是建立在他對白石本身的見解上，再以此批評白石的詞風，故此言甚不可取。
一位詞人的生平行旅與他的創作有著不可割斷的關係，有人認為白石的一生是飄泊淒涼，靠人周濟過活；也有人說白石雖寄人籬下，但他的生活是寫意閒適的。然而不論白石的生活過得是否愜意，以一個詞人的生活入手，只有助於分析其詞作之感情、創作動機等等，但若以詞人的生活去評定他詞作的品位，更甚者以他的行事去斷定他的創作風格，這都是一種不當的分析角度。王國維對白石『為營三窟』之舉明顯不屑，出於中國傳統士大夫的觀念，也就不屑他的詞作，這都是十分可惜的事。然則若把詞風的分析從作品的範圍偏離到詞人的生活，那就更不堪言了。
由此可以看到，王國維不論評白石無神，或評白石有骨，都是不可取的，他的出發點本來就錯了。要看白石的神與骨，還是最宜於從他的詞作入手。
『野雲孤飛』與『清勁逋峭』
在當我們把白石的詞風析作『風神』、『秀骨』時，可以看到概略地把部分詞論家的觀點分別歸納在『風神』與『秀骨』的分析範圍裡。最具代表性的可以說是張炎《詞源》：『野雲孤飛，去留無迹』 以具體表現『風神』，而蔣兆蘭《詞說》：『清勁逋峭』 數字道出了『秀骨』的特色。
然而，驟看之下，野雲孤飛是飄渺不定的，清勁逋峭卻不可折，而且比較實在，這兩種風格放在同一個詞人身上似有不妥，然則實則並非如此。『風神』一詞，所看的乃是白石的精神面貌與寫景的匠心獨運，是白石詞的虛處；『秀骨』所論，則是支撐著白石詞作的心靈與藝術堅持，無疑是實在的。它們的關係並非對立，而是相輔相成的，白石的詞風就是它們的結合。
世評白石，以『清空騷雅』玩賞不已，然則用『風神秀骨』看白石詞風，亦別有一番景致。
參考書目：
姜夔：《續書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36）
司徒秀英：《舊時月色：古典詩詞漫步》（西安：太白文藝出版社，1997）
黃兆漢：《姜白石詞詳注》（台北：臺灣學生書局，1998）
夏承燾：《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陳鴻祥：《〈人間詞話〉〈人間詞〉注評》（江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