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21 22:59:33要堅強不折翼的鴨

窗外一角

他打開窗,稀疏的光影灑落在他晶瑩眼瞳中。
這裡的生活沒有日期更替的必要,只有黑夜與白天的輪換。
起初還會費盡心思想弄清楚當日的日期,後來也就作罷。
每日每夜,日昇月落,都在這扇小小的窗外上演。
而他就在這裡。
仰望歲月。

窗外是一片藍天,大多如此。
「你知道嗎?你窗外種了棵小樹。是棵可愛的小榕樹喔,青綠青綠的。」
「哦?樹?」
「是啊,不過樹齡還很小。來,這是你的午餐。」
「謝謝。」
走了幾步,年輕獄卒又回頭。
「總有一天樹會長大的。到那天,你就可以看見樹葉間閃爍的光影了……我總是在街上踱步時感受它們灑在我臉上,很美。」
「這是在提醒我,我被判的是終生監禁?」
「不,是在提醒你,無論如何別失去生存的勇氣。」
多事。因為是年輕人,所以對工作充滿熱忱吧?就不相信十年、二十年,不間斷地從事相同的工作,那獄卒還會像現在一樣關心犯人。
不敢去想的是,那種關心是否只是一種同情?
他需要的,其實不是同情心的施捨,而是被當成一個正常的「人」。在這個陰暗潮濕的小空間中,連這樣微渺的心願都被無止盡地放大,而顯得奢侈。
他沉默,看著獄卒離開。

已經忘記了在這裡的原因。
好像是不小心掛掉一個很討厭的人吧,印象中。
知道了判決,悔恨過、掙扎過、痛哭過,最後失去了語言。
更失去了記憶。
「你不記得我了嗎?」她抖顫著聲音問。
他沒說話,看起來也沒在思考。
「我這樣等著你,也無所謂嗎?一直一直,等到老死、等到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在等什麼了,也無所謂嗎?」
他不言語,冷眼打量著她的悲傷、她的憤怒,直到最後映入眼簾的是她的背影。
不是不想說話,是真的失去了言語的能力。
被遺落的回憶全都變成了一幅幅畫面,或某個特定的形象感覺,卻無法相連接。
悲哀啊,他的腦海中總是旋繞某些令他印象特別深刻的盈盈笑語,卻怎麼也想不起她的名字、她的身分、她是誰。
他記得擁抱的感覺,卻忘了現已空虛的雙臂,曾牢牢地,圈住了誰。
那些銘心刻骨的美麗愛戀,早已消失在每一寸牆壁的縫隙中、鑲嵌在他觸摸不到的地方。

又響起了腳步聲,晚餐時間到了嗎?
「拿去!快吃快投胎吧!」
是個脾氣差的中年男子,不是那個笑容溫暖的年輕人。
「換了個人來送飯?」他問,很隨意地。
「你眼花啊?老子送飯給你送了三十幾年了,啥時有換人?」
「你不是個小夥子嗎?」
「你是白癡啊?你以為時間在我身上是靜止的嗎?我都已經五十幾歲了,你也早就頭髮全白,還想裝什麼年輕……怎麼,忽然得了老人痴呆症?」中年男子不耐地說。
「你跟我說過窗外有種樹?」他只是執意想確定這件事。
「拜託!那是我剛來那年的事了,樹都已經長到遮住了你的窗戶,葉子也落到了房裡,不然你以為那滿牢房的樹葉是哪來的?憑空生出來的啊?」他一臉輕蔑,「你今天是怎麼了?發癲啊?跟以前一樣不說話不就好了?浪費我的時間!」
說完,獄卒兇惡地瞪了他一眼,粗暴地甩上門離去。

他詫異,轉眼過了多少年?而他竟然完全沒發現。
抬首向窗外,這才驚覺光影之所以稀疏的原因。
原來小樹早已長成大樹,覆蓋了他的天。

他失笑,外頭即使傾盆大雨,他也不會知道吧?
他的人生只有這座牢房和那窗外一角,其他什麼都無從覺察。
如果這才是最嚴厲的懲罰,那他已得到教訓。
終其一生,都將在這樣愚昧無知的情況下度過,與現實社會完全脫節。
不必刑求、不必刻意施虐,他實已得到教訓。
他緩緩闔上眼睛,也許從此再也不醒來。

【中山第八屆織錦文學獎散文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