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林孟儀 刊載於遠見-Cover Story 上學好難 P162-163


7月31日早上七點不到，靜謐的大倉島港邊，兩個小朋友迎著鹹鹹的海風、頂著大太陽，等著搭交通「船」上學，因為今天是他們的暑假返校日。

睡眼惺忪的陳建雄和不喜歡笑的蔡佩玲，即將升上二年級，他們是全澎湖縣唯二得搭交通船上學的國小學童。

20分鐘的船程，伴隨著隆隆的馬達聲以及嗆鼻的柴油味，他們抵達了位於馬公市西北角後窟潭的重光碼頭。

在這裡熟悉的計程車阿姨已經在等他們了。約莫10分鐘車程，他們就在全澎湖最大、有1000多名學生的中興國小下車。

一路上，交通船濺起的浪花，把他們的衣服和書包打濕了；強勁的海風吹拂，也讓他們的頭髮衣著看來凌亂狼狽。走近教室裡，他們兩個人顯得有些突兀。

中午放學，蔡佩玲的爸媽開著漁船來馬公，順道接送阿雄和來島上幫船東購買漁船柴油的阿雄爸爸回大倉島。

過去一年，不論晴雨，不論冬夏，阿雄和蔡佩玲都得渡海上學，再由固定的計程車司機接送到校；放學時沒有交通船可搭，則由家長們輪流開漁船接回大倉島。

未來五年，他們仍然必須習慣這博浪的通勤時光。因為大倉島上唯一的大倉國小，已經在去年廢校了。

澎湖縣的大倉島，因為被包於內海，是個有珍珠島美麗封號的小漁村，但人口外移嚴重，目前只剩下20戶、80幾位居民，靠著早晚各只有一班固定的交通船往返馬公。1996年以後，村子裡的漁夫紛紛娶進印尼、越南、大陸新娘，陸續誕生了八名「新台灣之子」，所以又被稱為新台灣之子島。

不過珍珠島名字雖然好聽、卻不實惠。大倉島的八個孩子們，就像是一顆顆被遺忘了的珍珠。

去年七月，大倉國小畢業了五名學生後，就剩下三、四年級各一名學生，與陳建雄和蔡佩玲兩位新生，因而廢校。

29年來，大倉國小看顧著島上漁夫們的孩子；去年空曠的離島上，驪歌從此不再輕唱。

澎湖縣政府補助大倉，每個孩子每月6000元的交通費，但村民掐指算算現在的漁船油價，根本都得倒貼。

「孩子真的很可憐！」村長的弟弟鄭尊萬表示，港邊階梯多青苔，孩子上下船危險，冬天八九級的海風凜冽，孩子站在港邊等船，看了也令人不捨。

學校沒了，家庭的力量被凸顯出來。阿雄的渡海上學路，比別人辛苦。

黝黑的阿雄，經常一臉沈默憂鬱，對旁人的問話毫無反應，甚至把臉別過去。

阿雄不像其他孩子，家裡在馬公市還有另一棟房子可住，不必天天搭船通勤；也不像蔡佩玲，爸爸媽媽兩人幾乎天天開漁船載他往返馬公市上學、補習英語。

阿雄的印尼媽媽受不了漁村生活辛苦無聊，離家出走，留下阿公、爸爸陳保得、阿雄和五歲的弟弟建成，一家三代四個男人，相依為命。

在漁村裡，「牽手」很重要。晚上大倉島的漁夫們總是一對對出海，由太太掌舵，先生鑣魚、捕魚。但陳保得沒有幫手，晚上一個人出海捕魚，經常半夜3、4點才回家。

在狹長陰暗酸霉與魚腥味混雜的兩層窄樓裡，阿雄年近八旬的阿公身兼母職，洗衣燒飯，勉強照顧阿雄和弟弟。

「我要是老去『意指去世』了，看誰來照顧這兩個孩子？」白髮蒼蒼的阿公不禁老淚縱橫，抱怨因嚮往台灣紙醉金迷生活而離家的印尼媳婦。

媽媽離家，阿雄兄弟被村人指指點點，對陳保得打擊也很大，加上打漁收入不固定，一家人連溫飽也有問題，不敢期待：「孩子如果要選擇不識字，那就讓他去不識字吧！我哪有辦法！」

對於阿雄的管教。爸爸棄守，阿公則有心無力。返校日早上，阿雄壓根不想起床去學校，還是蔡媽媽在港邊等不到阿雄，找上門，阿公拿棍子打哭了阿雄，他才肯去上學的。

幸好因為交通的緣故，阿雄和蔡佩玲宛如生命共同體，蔡媽媽也就上場「代打」，順便照顧、多管教阿雄。例如：早上他常去叫睡過頭的阿雄起床、幫阿雄看看聯絡簿，放學時也經常是由蔡家出海去迎接兩人。

缺乏家庭力量支撐，還得渡海上學，阿雄在課業學習上，也快呈現放棄狀態。

前大倉國小校長，現任澎湖內垵國小校長的蘇美仁，和阿雄現任導師許春暉都認為「阿雄是個很悶、很拗的孩子！」甚至還有老師認為，阿雄是不是智商有問題。

許春暉回想一年前，阿雄到中興國小報到第一天，就在教室門口動也不動，問也不回話，站了一整天直到下午放學。

無法適應新學校生活，阿雄愈來愈沈默，下學期，連作業都不寫了，上課該帶的剪刀、水彩，阿雄都不帶，只好呆坐在位子上；聯絡簿上的家長簽名欄則是維持一貫的空白。

這次，阿雄連暑假作業簿都沒買，返校日時，許春暉自掏腰包買了一本給阿雄。「我不知道他是沒錢買？還是根本沒跟爸爸說？聯絡簿上也有寫啊！」許春暉看阿雄老是問話不回，還安排一個特別活潑的女生坐在阿雄旁邊，但他氣到忍不住說，「有時真懶得理他了」

放學後，許春暉常想留下阿雄進行課後輔導；但是計程車阿姨在等、蔡佩玲在等、港邊的船在等。交通不便，讓阿雄得到學習上的「豁免權」，許春暉感到相當憂心。

以前，蘇美仁曾一對一義務輔導大倉島上學齡前兒童，那時阿雄的學習狀況還好；學校就在大倉島上，阿雄學習一有狀況，他立刻可以做家庭訪問。現在學校和大倉島隔著一片海，許春暉和爸爸聯繫不易，也沒去過阿雄家，搞不懂阿雄這孩子到底怎麼回事。

其實阿雄是學校一條蟲，在島上可是一條龍。畢竟是孩子，不消半天，只要和阿雄熟稔之後，他就會展現出頑皮活潑的一面。

問阿雄喜不喜歡去上學？他搖搖頭，再問他想不想念大倉國小，他睜大演點點頭。那想不想媽媽呢？阿雄沒回答，轉身騎上腳踏車，大喊：「你要去看學校嗎？不然你載我，我們去學校尋寶！」

操場開滿天人菊的大倉國小廢校後，成了島上八個新台灣之子的探險樂園。大倉還有六個學齡前的孩子，如果他們在馬公市沒房產可移居、也沒親戚家可借住，渡海上學的路途，沒有健全的家庭支撐，他們一個個都可能變成阿雄的翻版。

不愛上學的阿雄，不是自閉，也不是智障，只是沒了大倉國小這個能夠就近保護、遮蔽他成長的蚌殼，他不過就是一顆被遺忘了的珍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