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0-08 22:05:42林煥彰

作家用照片說故事

 

媽媽年輕時一定很漂亮                          ■林煥彰

 

出生年月:19398

拍攝時間:193912

拍攝地點:礁溪故居

合照對象:母親、姊姊(中被抱者為作者)

當時狀況:出生滿四個月

 

媽媽抱著我,大姊、二姊分站兩旁。媽媽生了兩個女兒之後才生我,我在媽媽的心裡,一定比較被看重;因此在我滿四個月時,她特地請了攝影師到家裡來拍這張合照。這在六十六年前的台灣農村鄉下,該是一件大事,也一定花掉不少錢;那是十分不容易的,我爸爸只是一個普通的農人,我很難想像,媽媽怎會捨得花掉這筆錢?

 

媽媽年輕時,這麼清純又可愛;如果没有這張照片,我就無法想像媽媽年輕時是個什麼樣?因為有長達十七、八年的時間,媽媽在我的腦海裡,是空白的;我二十歲去看她時,她已年近五十,變得又黑又醜!如果没有這張照片,我也不知道我的大姊是長個什麼樣?因為我小的時候,她就因病去逝了!我的二姊,很漂亮;年輕時就很漂亮,現在快七十了,也還是很漂亮。

 

媽媽今年九十三歲,她住我同母異父的三弟家;從去年中秋我去看她,她已經失憶了,只知道我是她常常掛在嘴邊叨念的大兒子,但已叫不出我的名字了!

這張照片背後隱藏很多故事;有血有淚!它是我十分珍貴的一張歷史照。

 

#《親情》鄭明娳、林燿德主編,正中書局1989.12.

我有兩個母親

林煥彰:(1939-)筆名牧雲、多佛。台灣宜蘭人,國小畢業,曾創辦《新地文藝》雙月刊、《龍族》詩刊,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並主編《布榖鳥》兒童詩學季刊,著有散文集《做些小夢》等書。

 

<我有兩個母親>不僅透露出作者對生、養的兩個母親孺慕之情,也說明了中國社會中特有的宗法觀和倫理觀對於人性的壓抑。離開了父親的生母,最後讓自己隱埋在不見天日的斗室中,她的生命現實更像是一則寓言;而養育作者的養母,她善良的性格遠離戲劇性的後母形象,賦與作者「不可抵擋的母愛」。這一切充滿諒解與溫馨的故事,自然有一個至孝的敘述者來述說。

詩人林煥彰的散文創作不多,而本文中他的主題不囿限於親情,更延伸到人世無奈中的包容與大愛,其中的誠摯能夠出入正文之間,較諸散文名家之作毫不遜色。

 

我有兩個母親,一個養我,一個生我,兩個都還健在。

有母親是幸福的,有兩個母親卻隱藏著一段不平的身世……

 

養我的母親

養我的母親,是我父親的童養媳,四、五歲時就被我們林家帶過來,因此,同以前農業社會裏大部分的童養媳一樣,註定一生要吃苦、勞碌!

 

養我的母親,她出生於農家,是我外公五個女兒三個男孩中的第二個孩子(次女),四、五歲一過了門,就開始學習農家的工作,不分粗細的工作,她没有份兒進學校唸書,没有什麼知識,只有從傳統的禮敎觀念裏和日常生活習俗中,得知一些作為一個婦道人家應該怎樣守著勤儉理家、儲蓄存糧的道理。她是一個平凡的人,一生吃過很多苦,深深體會到勤儉、累積是她所能做得到的求生存的方法,因此勤儉累積也就成了她一生奉行的金科玉律;只要能吃得飽、穿得暖,有個可以安身的地方,再也没有其他需求。她常常把「勤儉累積」這句話掛在嘴裏,也以這麼簡單的道理敎我們姊弟長大。養我的母親,她只生了一個女兒;我一直很敬愛的大姊。

 

養我的母親,沒有唸過書,但很開通明理,她不像一般舊觀念裏的人要把唯一的女兒留住招贅,也許她把我當作親生的,當作唯一想依靠的兒子。說起我的母親的「開化」,我唸過大學的幾個表弟妹都會稱讚、感激一番;他們能夠說服我姨媽在喪夫後的艱苦環境下讓他們一個個上了大學、出國深造,我母親曾經替他們說過好多話;即使在我認為都很開通、很有出入內外的舅舅,他們有重要事情也常常要向她請敎,聽她的意見。不過,我母親也有她固執的地方,她總是以勤儉為美德,不要我買東西給她,在我長這把年紀,記得我只在前年冬天為她添了一件毛衣;我深知我母親是疼惜金錢的,所以我買回來之後還特地像做賊似的向她謊報,說是很低廉的價錢買的,可是這樣她還是嘀咕了老半天,不肯接受,要我退還人家,或調換我自己需要的東西。後來,她雖收下了,可是至今我只看她在我父親七十歲生日的那天才穿了一下,而再怎樣天寒還是把它擺在衣櫃裏。養我的母親,她是這麼節儉,但對別人從不吝嗇。

 

養我的母親,她含辛茹苦養我姊姊和我,還撫養我兩個堂兄和一個堂兄的童媳婦兒,直到他們都長大自立,成了家又生了孩子。我伯父母早逝,那時,我最大的堂兄只有七、八歲,我母親撫養他們還得照顧他們的一份家產(有稻田、果園),不許有分毫被人侵佔;春耕秋收,歷十餘年,從未讓它們荒蕪過。我父親是常年在外的,為了兩個不像樣的家,母親只得默默承受、默默工作。

 

我們林家世代務農,祖父大概留下一些田地給我伯父和我父親他們兩兄弟。不過,從我懂事起,父親份內的一份家產早已變賣精光,雖說我母親撫養我堂兄他們,但在我小小心靈裏卻有寄人籬下之感,母親所承受的為難,相當更多;她既不忍心丟下尚待撫養的侄子,又要承受他人瓜田李下之嫌,不知有多痛苦!小時候,我曾不止一次聽她向別人訴說要去當傭人幫人家洗衣做飯的事(我聽了總是暗自感傷),總因為了有我這麼一個要纏脚絆手的孩子,不能如願!只好在忙過了家裏的工作後再到附近替人家做短工;上山下田的活兒,一年到頭不休息的做著。

 

養我的母親,她實在很辛苦,很能幹,年輕時如此,年老了也還是如此;我同事經常向我說,你老母真能幹,那麼大的年紀了還能挑肥、種菜。是的,只在工作的時候,我才能看出她高興的樣子,才感覺她是健康的。可是,她這樣辛勤的工作,使我很難過!我曾經向她說,甚至抱怨她:「不必這麼勞碌的!」我一直以為她做得越多,我的愧疚越重。今年,她六十七歲了,應該多休息,應該享享清福的,可是我真慚愧,我收入少,這大概就是不能讓她寬心的原因吧!

養我的母親一生都在勞碌、都在養我;她省吃省用,從一分一毫的累積,為我換來一間可遮蓋風雨的小屋,然後又將它改建成加強磚造的二層樓房,用不可抵擋的母愛圍護著我……

 

生我的母親

生我的母親,據說我二、三歲時她就離開我了,但我一直不知道有這回事,我以為我和別的小孩一樣,只有一個母親。直到我上了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才有人跟我提起,甚至說她潛在學校附近一個親戚人家,要我去讓她看看;我還是不相信。這件事是不只一次的,可是我一直不理會她;現在想來,都怪我不懂事,不知當時傷了母親多少的心?幾次失望後,母親就不再冒險到學校附近來看我了;她離開我時,我父親正因販賣食油(日據時代物資缺乏,食油也列為管制品)被捕入獄。父親出獄後,曾放出風聲,如果被他碰到一定要砍掉她的腿!我可憐的母親深知我父親的為人,所以她儘管如何想念我也不敢多冒險。如今,事隔三十餘年,可憐的母親仍然懼怕萬分,怕被我父親碰到!我一年難得去看她一次,她要看我總是不辭辛勞的從宜蘭來南港,躱在我弟弟家,然後才要我弟弟或我同事通知我;今年四月,她又來過一次,想看我和我妻子兒女,但我白天晚上工作,又為《我的母親》這本專集的編務南北奔跑,竟錯過去看她的機會!

 

生我的母親,她離開我,她說她有不得已的苦衷;這也許是命運吧!我不曾抱怨;當時我已有兩個姊姊,她說她一個女人無法養我們三個,所以才把我二姊送給人家,只帶著我和大姊離家出走。不久,我生病了,母親在求神問卜後得知我逝去的祖母要我回家傳接香火,母親不敢違拗,只好忍痛送我回去交給養我的母親,然後她就帶著我大姊東藏西躱的、只想尋求一個安身的處所,最後才在偏僻的鄉村落脚,嫁給一個莊稼漢。後來,我大姊也生病了,竟一病不起而夭折!可憐的母親,不知當時痛失愛女的心情是怎樣挨過的。據說,姊姊的病和我當時的情況類似,無一刻安寧,說是我祖母的鬼魂要她回我們林家,母親不再相信那種鬼話,也不甘心身邊沒有一個子女可以撫慰。

 

母親的再嫁,我無法理解她當時的處境,可是依我推想,她絕不會是為了冀求榮華富貴,否則她怎會那麼認命的嫁給一個只有幾塊薄田要一起勞碌工作才能果腹的莊稼漢?而且又必須窩在濁水溪旁的堤防下冒著年年水災,要廝守一輩子呢?當我在結婚前第一次去見她,向她報告喜訊時,我誼舅領著我走入那低矮的土埆厝,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中,我真感慨萬千,想像不到我的母親會在那樣寒窯都不如的茅屋裡,從事耕田做活養育後來再生的三個男孩和一個女兒!

那次,母親對我突如其來的事,大概做夢也不會想到!我留在那裡度過了從未有過的漆黑的一夜。記得當時那裡好像還没有電燈設備,只點燃著昏黃的煤油燈;我已記不得那晚我是怎樣睡著的。

 

母親很盼望我常常去,可是婚後十餘年來,我好像只帶過媳婦和孩子去了兩次,我自己似乎也没有超過這次數的三倍;好像這天下人間,做母親的只有常年引頸盼待的份兒,而當孩子的卻有不少理由可以找出很多藉口,我也總是說:「我太忙了,所以不能常來看您。」

 

母愛像泉水一般,只管一點一滴的給出,也從不期望子女回報。在我結婚時,她曾送我一個不小的金戒子,還特地打扮入時的拍了一張照片給我;看了那照片,她內心的喜悅是可以想像得到的。然而,我拍過不少照片,卻從來不曾想到要寄一張給她、多讓她高興!更愧疚的是,她送給我的那只金戒子,如今我已記不清楚到底是怎樣弄掉的,是不是我婚後有了孩子時,手頭拮据而給變賣了呢?我已經想不起來,每當想起這件事情,我心頭就隱隱作痛;把母親贈送的紀念禮物變賣了,不知該當何罪!這樁愧疚的心事擺在心裡已十來年了,只在這兒表示一點懺悔是不夠的,但我要怎樣才能夠抹掉這不可原諒的過失呢!我的母親,她是很容易滿足的,在常年盼待落空之後,只要有一刻短暫的相見,她也就心滿意足了。

 

生我的母親是一位好母親,六十多歲了,還經常不辭顛車的辛苦來臺北看望她另三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如果不是她懼畏我父親的話,我想她老人家也會常來看我的。

 

今年,母親到底六十幾歲,我不知道!看著她十六年前拍的照片和現在蒼老的樣子比起來,真令人感到歲月無情,而我給她的牽掛,該也是使她越老越瘦越黑的原因吧!

 

養我的母親、生我的母親,對我都有無法回報的恩典,我應該反哺奉養,可惜我們不能住在一起,就是和我住在一起的養我的母親,實際上我也未盡完全奉養的責任,常常要勞她老人家操心;我很慚愧,只有不斷地盡心盡力工作,表示對兩位母親的愛。

 

 

                                                                            原載陳秀喜、林煥彰合編《我的母親》,巨人出版社1976年版

 









和我合照的是養我的大媽媽

大前年母親節九十八歲時拍的

去年春天一百歲逝世

是最後一張合照







生母

時年九十六

是前年春節拍的

去年春天繼我大媽不到一個月之後走的

享年九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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