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柏青　摘自99.08.17~99.08.19國語日報少年文藝版

　　他們一家人坐在加護病房外拆公仔盒。一開始，還用手去搖，聽盒子聲裡的聲音砰砰咚咚，大女兒鈿鈿才上國小，說有同學可以光憑聲音和重量就可以判斷盒子裡頭的公仔是什麼。他們試了幾次。

　　這一回便利商店推出猴子公仔：星期一猴子穿新衣，星期二猴子肚子餓，星期三猴子去爬山......鈿鈿開始念那串順口溜。公仔有六隻，還有一隻星期日的猴子是隱藏版。但很快的，他們就放棄猜測，賭氣似的一個盒子接一個盒子拆。氣氛愈來愈凝重。

　　一下子，他們就讓猴子群包圍了。拆到最後一個紙盒的時候，無論是弟弟細細，還是老爸老媽，全瞪著鈿鈿的指頭。

　　猴子從盒子裡冒出頭來。

　　「是星期三的猴子啊。」媽媽低聲說。

　　還在念幼稚園的細細忽然就落下淚來。一時間，尖碎的哭聲充斥整條走廊。路過的病人與家屬看著在走廊上哭鬧不休的孩子，好奇他為何一直嚷：「星期四不見了。」

　　「乖呵，爸爸再去買呵，再去買。」爸爸搔著頭說。

　　便利商店用集點來換貼紙，又累積貼紙換公仔。他費力設想，生活裡還有哪些東西可以去便利商店買。衛生紙已經有了，家裡飲料早囤積好幾箱。廚房裡頭油哇鹽哪胡椒哇蛋哪......全都來自便利商店！有時他會覺得，他們全家才是被便利商店蒐集的公仔，住進便利商店中，演練現代生活。

　　爸爸忍不住思考，乾脆開始吃便利商店供應的熱食算了。讓媽媽不必煮，早餐、午餐、晚餐都拿來換貼紙。這下，從胃開始，他們全身都好像描上「貼紙請貼此」的方格。

　　「這一次又不能送給爺爺了。爺爺沒有星期四......」細細哭得更大聲了。

　　加護病房裡，老爺爺好像聽見孫子的哭聲，緩緩張開眼來。心電圖規律的嗶嗶聲中，他轉頭，一旁茶几上，諸神明皆睜大眼看著他。

　　他當然清楚，那不是真的神明，而是便利商店的公仔。

　　神明背後，還有哆啦Ａ夢公仔、Hello Kitty、火影忍者還是史瑞克......。那些小人偶，一套又一套，叫得出名字叫不出來的，識得不識得的，通通團聚在那茶几上。

　　加護病房裡沒有窗子，不辨時間與歲月。他想，真應該推薦便利商店下一款推出一套時間公仔才對。

　　他挪動插滿導管的手，心裡估量著，如果能一口氣推出六十隻公仔，一隻代表一秒，蒐集六十隻，又可以兌換「分鐘」公仔，再蒐集六十隻「分鐘」公仔；又可以兌換「小時」公仔一套十二隻；「小時」公仔再換「日子」公仔，「日子」換「星期」、「星期」換「月」......這樣換算下去，沒完沒了，又可以滿足消費者的蒐集心態，又可以幫便利商店衝業績。重要的是，就算收集完全部，又怎麼樣呢？

　　對老爺爺來說，時間也許就是他的公仔也說不一定。

　　他記得茶几上每一套公仔對他的意義。

　　收到第一套神明公仔的時候，他剛進醫院全身檢查。

　　那時，家裡人來探望他，買些零食啊生活物品的，換滿貼紙又蒐集下一張，竟湊滿一整套公仔給他。

　　諸神見證。他忽然就知道，這是自己的命運了。

　　下一套公仔蒐集全時，他換了病房。又一套，醫生宣布病因。再一套，病理切片......

　　每一套公仔對他來說，都是一種時間的計算。他曾經開玩笑說給一家人聽，家人就更用心想幫他多換些時間回來。

　　老爺爺有些茫然的想：這一回，我還能換到全部嗎？

　　門被推開，細細的頭先探了進來，一雙眼睛還紅紅腫腫的，臉皮皺得像隻小猴子。

　　「還是沒有星期四的猴子。」細細一臉抱歉的說。手上抱的收集盒，有一個位置空空的，他的背後則滿滿的，細細的爸爸媽媽都來了，還有阿姨叔叔......

　　冷氣嘶嘶的吹，心電圖歸律的跳，人去了又來，病房裡曾經空了又滿，最後，只剩下鈿鈿和細細。連細細都在椅子上睡著了，鈿鈿還望著那蒐集盒上空出的位置發呆。

　　「爺爺，沒有星期四。」鈿鈿說。

　　「你會等我們找到星期四吧？」她看了看爺爺，不確定的問。

　　老爺爺點頭，心想，自己真的能等到下一個星期四嗎？下一個能等到，但總有一個星期四，這個病床，會像盒子裡那個空出的位置吧？

　　「要等我們收集到呵......」鈿鈿還在咕噥，冷涼的室溫中，坐在沙發上睏著了。

　　老爺爺坐起身，想喊鈿鈿至少披件外套，這才發現，鈿鈿褲裙上的口袋鼓鼓的。他換個角度瞄去，隱約可以看見一顆猴子頭。

　　是他沒看過的猴子。

　　那就是星期四的猴子吧？

　　原來如此。

　　他領悟，不是找不到星期四的猴子，而是星期四的猴子都被鈿鈿藏起來了呀！

　　為什麼呢？老爺爺自己問自己。一下子也就明白了。

　　也許是因為，如果一套公仔代表他生命的一個階段，那麼找不到星期四，他就必須一直等下去，等到全家收集到星期四。

　　像一個約定，等不到，就不能離開呵！那是他的孫女鈿鈿在幫他對抗時間恆不能止的收藏。

　　這一刻，老爺爺滿足的笑了，他多想告訴鈿鈿，你們就是我的小猴子啊！長長一生，從男孩到男人，從爸爸到岳父到爺爺，兒子、女兒還是孫子，每一個身分，他都蒐集全了。

　　一整套，已經沒有遺憾咯！

　　接下來，該做些什麼呢？

　　在這間已經過了很多個星期四的病房裡，老爺爺忽然起了個念頭，也許，他應該簽下那張器官捐贈同意卡。

　　他想，這一生，他已經蒐集很多了，接下來，他可以給。他低聲說，我沒有消失呵。我會成為隱藏版，成為他人的眼、或是心臟，熱跳跳在另一個胸膛，用另一種方式，在某個星期四，與你們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