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涴莎2021專欄#2】春天—自由的游牧到從未履足之處
春天—自由的游牧到從未履足之處
「我們可以用一千種方式來檢測所嘗試的生活。」
因此,梭羅在他二十八歲時,扛著斧頭隻身來到華爾騰湖畔山林,搭建小木屋,他種植打獵、寫作閱讀,觀察種子、野果、松鼠、歌雀。離群居所,簡樸中蘊含著對日常的無盡探奇。人們常對他說:「我想你在那裡一定很孤單,想與人們近點,尤其在雨雪天。」他則說:「太陽是孤單的,除非雲層厚密,它也彷彿出現了重影,但總有一個是虛幻的。我也不比草原上孓然一身的毛蕊或蒲公英寂寞,不如一片豆葉、一株醡漿草、一隻馬蠅或者黃蜂孤單。」風向標、北極星、南風、一月的融雪、四月的陣雨、新房子裡的第一隻蜘蛛,都成了他純潔而有益的陪伴。
「一天就是一年的縮影。夜晚是冬天,清晨和黃昏是春天和秋天,正午是夏天。」
冬去春來,季節首先在湖中演繹其精確的進程。
華爾騰湖通常在四月開始破冰,最淺的地方也是最早結冰的地方,冬至期間,湖心最暖,於是冰層也最薄。而冰與樹木一樣,都有紋理。當日照漸長,太陽不僅影響了空氣與土地的溫度,熱量也會穿透冰層,並被淺水處的底部反射而溫暖了湖水。有一次,當梭羅將斧頭卡進冰中,湖頓時變成了一張鑼,在周圍迴盪著聲響。日出一小時後,湖面的冰開始爆破,喧囂重重疊加,又像在一張緊繃的鼓皮上輪番敲擊,此起彼落持續了數個小時,直到夜晚才結束。
「有時我雖未從天氣中感到任何異樣,但它卻忽然轟隆作響。誰會料到如此巨大、冰冷、厚膚之物竟會如此敏感呢?」
除此之外,梭羅也觀察因融雪而解凍並混雜其中的沙泥流,它們彼此重疊、交織,遵循著電流的法則與葉片的規律—「你低頭,彷彿看見一些地衣的鋸齒狀、裂葉狀與鱗片狀的菌絲;或者你會想起珊瑚蟲,豹子的腳掌或鳥類的細足。」
大地遵循著法則表達自己,到處供給乳汁,萬物再度甦醒,草葉的新綠點亮春季,一切都在瞬間起了變化,當陽光照耀,同時重構了世界。
春天又如同「向善良的回歸」,再晚睡的人也依舊擁有隔日的早晨,所有的罪行都有機會重獲新生。
大自然仍然神秘且未知,陸地與海洋有著無限的野性。「我們一定會被不可耗盡的活力之眼刷新、被巨大如神靈的形象刷新,我們需要目睹自身疆界的限度、一些生命自由地游牧到我們從未屢足之處。」
「et primitus oritur herba imbribus primoribus evocata」
新雨喚出的新綠正在生長。
對梭羅而言,春之美意味著見證冬日從衰瑟荒涼,逐漸烘乾其表面直到脫胎於混屯,迎向黃金年代的到來。
於是,當我們初次聽到布列頓(Edward Benjamin Britten )「春天交響曲」(Spring Symphony)的序曲時,也就不必驚訝於「這怎會是春天呢?」
那麼,是否應該緊接著追問:「如何才像春天呢?」
同是英國作曲家的戴流士(Federick Delius)在「給小型管絃樂的兩首作品」(Two Pieces for Small Orchestra)的第一首—「春日的第一聲布穀鳥」(On Hearing the First Cuckoo in Spring) 中,首先以弦樂與木管緩緩揭幕,像是被領著輕撫低處的青草再沿路攀往樹梢,枝頭間傳來「布穀!布穀!」的鳥鳴,與世無爭,靜謐溫暖。這樣的春天是典範,是童話故事的第一句開場,有種古老的風格。
然而,若再返回布列頓完成於1949年的春天交響曲呢?
雖然全曲仍有四個樂章,卻不遵循傳統奏鳴曲式,取而代之的,是由十二首大多自英國十六至十七世紀古詩所譜成的人聲交響曲,將氛圍與觀點相近的放在同一樂章,其中有獨唱、重唱以及大合唱:
序曲(Introduction)/快樂的布穀鳥(The Merry Cukoo)/春天,甜美的春天(Spring,the sweet spring)/精力旺盛的男孩(The Driving Boy)/晨星(The Morning Star)/歡迎清純少女(Welcome Maids of Honour)/水上(Waters Above)/我躺在青草地(Out on the Lawn I lie in Bed)/我的五月何時到來(When will my May come)/多麼美麗(Fair and Fair)/笛聲(Sound the Flute)/終章(Finale)。
如果我們期待在此聽到一種全然風光明媚的景致,那恐怕要失望了。布列頓說:「將近有兩年的時間,我計畫著不只要寫一首關於春天本身的作品,而是呈現從冬天到春天,萬物逐漸復甦的過程與意義。所以,序曲及第一樂章所揭示的其實是從嚴冬至新春的祈禱,然後有各式鳥兒、有花、有陽光以及五月之美;第二樂章則是關於春天幽暗的部分—凋零的紫羅蘭、暴雨與夜;第三樂章是一系列的舞蹈,年輕人的愛情;最終章則是盛大的五月慶典,結尾由男孩們大聲歡唱,甚至叫喊著引用自十三世紀的古歌謠—『夏天來啦!』」(Summer is icumen in.)
當年布列頓正值意氣風發的三十六歲,即便他有意繞過大眾對春天的想像,但整首作品,無論配器還是人聲的選擇與組合,作曲技術,都洋溢著某種勢不可擋的青春與尖銳、渾然天成的自信,這不正是「年輕」—春天裡最核心的展現與噴發嗎?
只要你聽聽「The Driving Boy」,男孩唱著:
“ When as the rye reach to the chin,
And chopcherry ,chopcherry ripe within,
Strawberries swimming in the cream.”
(當黑麥長高到了下巴, 嘴裡的櫻桃醇美綻放,草莓在奶油中徜徉。)
搭著鈴鼓,一種歡天喜地的童真被喚醒;中間女高音加入後,更深化了彼此的質地:
“And oft burst loud in fits of song,
And whistle as he reels along.”
(一邊放聲歌唱,一邊口哨繚繞。)
此時,已響起男孩的口哨,無懼的喜悅之生,這個” happy, dirty, driving boy”,就是春天了啊!
就在布列頓完成春天交響曲的前一年,也有一位作曲家寫下了這個季節,這位老人,經歷了一生的榮辱與兩次戰爭,我不確定他是否對生命的尺度與範圍已有所警覺,準備游牧至從未履足之處而決意再一次地以音符把握住春天。
理查.史特勞斯(Richard Strauss)曾說:「我不像莫札特,能夠創作出那樣長的旋律,我的音樂主題總是很短小,但是,我知道以後如何去變奏這個主旋律,活化它、並把其中蘊藏的一切內涵挖掘出來。」
在他寫給女高音與樂團的「最後四首歌」(Vier letzte Lieder)中,「春天」(Frühling)引用的是德國作家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的詩,詩裡將春天當作一位女神般渴慕與景仰。而史特勞斯的無調性從來就不是破壞,卻是因對調性的諸多眷戀所產生的懷疑。當你跟著樂團初始的C小調時,起碼還給出了將近八小節的保證,但到了第九小節,每一個和弦都三心二意,為調性瞬間開出了多條叉路,似乎在這游移的背後是等待每一個回心轉意的可能。
“von deinen Bäumen und blauen Lüften,
Von deinem Duft und Vogelsang.”
(夢見妳的樹木與藍色的空氣,還有妳的味道與鳥兒的鳴叫)
年輕人的春天是現實,而老人的春天則是夢。這裡,史特勞斯直接讓女高音化作鳥,”Vogel”的旋律是翱翔於天空的軌跡。
唱到”Wie ein Wunder vor mir”(在我面前如同一個奇蹟)時,那個差點讓首演直接被放棄的著名高音B既危險又充滿魔性。史特勞斯曾對茨威格(Stefan Zweig)談到自己其中一個作品的玩笑:「我給那位女歌唱家佈下迷陣了喲!她要想得出來,可要動一番腦筋才行!」
費盡力氣所呈現的是濃郁的輕盈,春天是再不把握就看不到的春天,也是因為珍惜而看到不曾看到過的春天,這個春天在就寢時、在九月,也是每一次日暮所暈染開的暗紅。
於是最後,我想起當佛洛伊德的一位病人H.D.寄了白色槴子花作為生日禮物時,他回信給
她:
「親愛的H.D.,妳所有的白花都已平安寄達,活著並裝飾著房間直到昨天。我曾想像我對褒貶已經無感。當我讀著妳親切的字句,察覺到我非常享受它。我這才想到,我以前太有把握了…在我這個年紀,生活並不容易,但春天很美,愛也是。妳親愛的佛洛伊德 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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