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涴莎2021專欄#1】我會再將你生回來-母親教我的歌
1.
大江健三郎在「孩子為什麼要上學」中,描寫著當年十歲時,正好遭逢日本太平洋戰爭戰敗,因為對學校的教育產生困惑而決定不去上學。他每天帶著植物圖鑑上山,一邊對照眼前的每一棵樹木,一邊將樹的名字牢牢記在心中。
在秋日的一個雨天,他仍堅持進森林,沒想到雨越下越大,直到林中四處形成湍急的河流,到了夜裡,大江還是沒能走回家。
隔日,他被發現倒臥在一棵七葉樹底的樹洞裡,被扛回家時,請來的鎮上醫生說,孩子病得太重,已藥石罔效,說完就回去了。留下守在身邊的母親,仍抱持著希望看顧高燒不退的他。
在夢一般的熱風包圍中,大江醒來,映入眼簾的是在榻榻米旁數日未闔眼的母親,他也自覺病情不樂觀,於是輕聲問道:
「媽媽,我快要死掉了嗎?」
「我不認為你會死,我希望你不要死掉。」
「我聽到醫生說,這個孩子快死了,已經沒救了。他認為我會死吧!」
母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
「就算你真的死了,我還是會把你再生下來,別擔心。」
死去的孩子與再誕生的孩子還是同一個嗎?
「我一生下你之後,就會把你過去看到、聽到的、讀到的、做過的事,全部都講給新的你聽。也會教新的你說現在會講的話,所以,你們兩個孩子就會一模一樣了喔!」
聽到這番話,大江的心情逐漸平靜,而後,也漸漸復原了。
2.
當約翰‧伯格(John Berger)透過書寫,讓已逝的母親坐在里斯本廣場上的長椅,正等著與他展開一段城市巡禮。他們偶而步行,偶而乘著電車穿越高高低低的小山坡,經過戴維斯劇院與里貝拉市場,彼此爭執瑣事的細節與沒能明說的秘密。
最後,他們相約在水道橋。
與「壞了我會再將你生回完好如新」的大江母親不同,這位老太太認為,我們一生下來就是有瑕疵的。
「有一天,等你來到我這個位置之後就會懂了。每樣東西都是從死亡開始。」
「起始當然是一種誕生!」約翰反駁道。
「先死後生。之所以會有誕生,是為了要給那些打從一開始就壞了的東西,在死亡之後,有個重新修復的機會。這就是為何我們出生在這世上的原因。」
我們是來修理的。為了修理一些已經破損的東西。
「先是酸的,然後慢慢變甜,接著轉為苦澀。」
只要有一兩樣,就可以造就一大堆。好好修理一樣,其餘的會依序顯現。
生與死相依,因其有限而彼此成全。
於是,在這裡,生先是母親,母親給予一種保證—你會健健康康地長大。是孕育與照顧的無數日子裡的千重凝視,是反覆握緊與張開的掌心。
生同時是繼承,被人們共享的語言與回憶托起;「我會再被生回來」意味著,我繼承著自己的過往,透過某種形式的結束,再度投入一段新生命。
生也可以是為了彌補而來。
因此,生成為一個不間斷的裁縫,切割、整燙、穿梭在回憶中、在夢裡,也在所處的現實。
然而,母親的話時常只有因為物換星移才成其溫柔,在盡頭湧現被遺忘的生之繁密。
那母親兒時教我們的歌呢?
在哪些時刻,你會不經意地想起呢?
曾經珍愛卻悄然消散的聲音,像轉頭發現輕降在肩上的一根羽毛。
也許是完整的、也許是片段破碎的,有歌詞,也有只是哼著,大聲地怕你聽不懂似的,呢喃怕吵醒你似的。它們牽起無數的孩子與母親,渡過溫馨、無聊、懼怕、或是絕望的時刻。
3.
Songs my mother taught me,
In the days long vanished;
Seldom from her eyelids
Were the teardrops banished.
Now I teach my children,
Each melodious measure.
Oft the tears are flowing,
Oft they flow from my memory’s treasure.
「母親教我的歌」為捷克詩人海杜克(Adolf Heyduk)所作。德佛札克與艾伍士(Charles Ives)都曾為之譜曲。
如果,讀著英文譯詞,我們大概會感受到,這像是位女性一邊對孩子唱著歌,一邊憶及母親的種種。在德佛札克使用的德文版本中,裡面卻有一句話是這樣寫的:
Jetzt,wo ich die Kleinen selber üb im Sange,
rieselt’s in den Bart oft,
rieselt’s oft von der braunen Wange.
現在,當我對著孩子同樣歌唱時,
眼淚時常沾濕了鬍子,
時常滑過我棕色的臉頰。
收錄於德佛札克的七首「吉普賽歌集」(Gypsy Songs)裡的第四首。歌詞的主角為男性,一位父親。確實,在音樂方面相較於艾伍士更為敞開、陽剛,更具有被傳唱的姿態,並將這個經驗、世事的滄桑收攏成一個故事,面向眾人訴說。
艾伍士呢,取自他寫於1919至1924年間的「114首歌」(114 Songs),裡面素材有民謠、神聖讚美詩、浪漫小品,也有諷刺文學與抗議歌曲。在技法上從複雜地—例如連續的音堆、複調、或無調性,乃至簡樸坦率的調性寫作。
而這首「母親教我的歌」,標示著三拍子的緩版,單純地不可思議。在唱到” Oft the tears are flowing”直到最後一句時,鋼琴的旋律就如同手指來回抹去臉上的淚水,卻止不住地往下滑落,而後,成為閃爍於天上的星。
彷彿是靠在孩子身旁輕唱的搖籃曲,只有這瞬間就足夠了,過往成了一片模糊的日夢,既親密又悲傷。
我們,就再將歌聽一遍吧:
在那些已逝的時光,媽媽教我歌唱;
偶而,淚珠自她的眼中流淌。
現在,我教孩子們每一段旋律每一個小節,
無盡的淚,我回憶的寶愛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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