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3-10 02:25:34Yi-Chung

阿嬤與蘇麗

蘇麗是阿嬤的印尼看護。

蘇麗個子不高,紮著馬尾,帶著側背小包包,每年家族聚會時,她總是默默在旁邊,有時發呆,有時跟著微笑。

蘇麗料理阿嬤的三餐,印尼菜嗎?也不是。她喜歡將所有東西炒在一起,紅蘿蔔與魚一起下鍋油煎,吃久也就習慣了;她推著阿嬤的輪椅,幫阿嬤洗澡,陪阿嬤睡覺,從原本不懂台語的她,到與阿嬤一起罵民視八點檔裡的壞女人。

當阿嬤病危時,我們去醫院看她。蘇麗一直在旁邊,護士想交待她一些事,但是又聽不懂蘇麗的中文,於是找來隔壁的印尼看護當翻譯,蘇麗看見自己的同鄉好高興,講了好多話,也露出了難得的笑容,印尼大姊拍拍她,如果有問題不懂就去找她,蘇麗說好。

但是蘇麗沒有,一直待在阿嬤的身邊。

阿嬤看到大家都在,精神很好,雖然只認得爸爸,但也講了許多話。我說,阿嬤。

妳還記得彈鋼琴的嗎?

那個彈鋼琴的,時常讓睡在旁邊的妳無法入眠。妳總會說;去念書啦!我看妳都沒在念書。阿嬤,我念書的時候妳睡著了。現在才九點,再讓我彈一下下。妳彈那些都不好聽。那我彈什麼好?妳彈望春風。

不要啦。好。

很簡單的望春風。不喜歡自己彈的伴奏簡單沒有變化的望春風。但阿嬤唱。唱完又叫我重複一次。之後就會講到她十八歲的故事,我只記得她喝桶子裡的水被嗆到,之後才一直咳嗽至今。

我握著阿嬤的手,她的皮膚細而薄,上一回她握著我的時候在十六年前,當阿公出殯時,阿嬤忽然放聲大哭,我與小姑扶著她,她緊抓著我,頓時有一種奇異的感覺,在阿嬤的身份之外,我感受到此刻,她是一個失去丈夫的女人。

失去丈夫後,阿嬤輪流住在三個兒子的家,在我家時,她天天看電視,一邊看一邊還會編另一套劇情給我們聽,也會準時看重播,因為她說,重播的劇情跟昨晚不一樣。

直到她無法順利行走,才定居在小叔的家,後來身體機能衰退,於是有了蘇麗。

在醫院的一個凌晨,蘇麗看阿嬤醒著,問她是不是會痛?阿嬤說,不痛了因為要回家了。蘇麗見阿嬤身體冷,將自己所有的被子外套往她身上蓋,直到血壓一直降低,蘇麗衝出去向護士求救。

再一次見到蘇麗只間隔一個禮拜的時間,親戚們已經換上黑色的衣服。蘇麗沒有全黑的衣服,她穿著粉紅色的羽絨外套,紅色毛衣,米色的褲子上別著一隻小鹿。

她始終紅著眼眶,雙手緊握,我說蘇麗,不要太難過好不好。她不說話。蘇麗,我甚麼事都無法為妳做,給妳一張CD,妳認識巴哈嗎,她點頭。彈的人也是老奶奶,俄國來的老奶奶,叫作尼可萊耶娃,希望她的郭德堡變奏曲會讓妳好一點。她點頭。

後來,我思考著為何我聽聞這個消息沒有太震驚的原因。自從出國以後,幾乎只有一年的時間可以看見阿嬤一次,於是,在不知不覺中,阿嬤已經活在我想像的形式裡,置入另一個時空了。有時想起阿嬤,天那麼冷眼前一片雪,可能是阿嬤生平從未見過的雪。

而以前的種種往事,變成了回憶。回憶靜止成一張張照片。一張照片疊上一張照片,時間飛逝,秒針如刀,將其割成碎片,漫天白雪。

而蘇麗。
我怎麼可以要妳不難過?四年半的時間,每分每秒的相處,當你放假回印尼前夕還與阿嬤抱在一起哭,阿嬤是妳的重心,妳在生活中的都感受著這項缺失,我怎麼可以要妳不哭?

不哭的時候妳靜默。靜靜觀照,默默想念。

看著阿嬤的棺木,我想生者與死者終究還是得一起生活的,我們互相依賴,那是我們終極的未來,而棺木不知道為什麼看起來毫無重量,她已經不在裡面。

所以蘇麗。

我們,真的很感謝妳。謝謝妳這麼盡心盡力地照顧阿嬤,在最後這幾年的時間除了親人之外,也成了阿嬤唯一的摯友。

謝謝妳的手,幫了阿嬤這麼多,將來妳回到印尼,會跟男朋友結婚,真好。不用再講很貴的電話,妳會有屬於自己的家庭,妳的這雙手,也將繼續為妳的家庭勞動著。

將來,我應該也不會再見到妳,但是,我會記得妳那善良的眼睛,妳的溫順與認命,以及妳褲子上的小鹿。

當我說,阿嬤,我是以前那個彈鋼琴的,阿嬤看著我說,妳說什麼?我都聽不懂。

那是她生前跟我講過的最後一句話。







 

 

 

孟涵 2011-05-12 18:05:03

6/12...see you there:)

版主回應
恩恩!!到時候見:) 2011-05-13 01:42:36
(悄悄話) 2011-05-11 11:18:56
(悄悄話) 2011-05-07 11:40: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