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
小學二年級的時候,班上有一個男同學,名字叫做「國慶」。
「國慶」,是一種莊嚴的歡慶,尤其在我小時候的年代,「國慶」比現在有更多更大的意義,把自己家的孩子叫做「國慶」,除了孩子的生日剛好是那一天的之外,更有著一種歡欣期待的熱烈歡迎吧!
我們班上這個「國慶」,是個長得白淨,衣著整齊,中等個子,微胖有點小凸肚的小男生。
「國慶」看來很是和氣,我從來沒跟說過話,但對孤僻的我來說,他是僅有幾個沒有威脅性男生的其中一個。國慶總是笑笑的,但只有一個時候國慶會哭喪著臉挨老師的罵,就是發考卷的時候。不是因為考得太差,而是國慶的名字寫得太難看太大,幾乎從來沒有讓名字老老實實框在名字框裡面過,都是拖得老長老長,長得老師想罵人!也難怪,誰叫國慶剛好又姓樊?對一個小學二年級的孩子來說,光是要把這幾個字寫對就已經不容易了,更何況還要寫得好,寫得工整,讓這三個字的手腳不會伸出框框外!
我跟哥哥講過這個事,六年級的哥哥好笑的說:「我們班上有一個同學每次寫考卷速度都比我們快,因為我們還在寫名字,他已經開始寫答案了!」「他叫甚麼名子?」我問。「丁一」,哥哥答。
名字是一生的,父母親給孩子取名字的時候因此往往思量再三,想取個意義深長,要不最少要美麗動聽。在我的年代,女生的名字要賢淑優雅,端莊秀麗,比如:淑珍、淑玲、美華、美麗、、美玲、淑華、碧華、秀華、秀芬等等;男生要不威武雄壯,如:文雄、正雄、武雄,要不就要有功名利祿,比如:招財、進財、富貴等等;有的有些期待,就取名如:國輝、志豪;有的家長希望能加上自家意義,就會出現如:念慈、台生、懷恩、念祖、繼祖等等;如果希望名字聽來更加脫俗的,就得多費些心思。我記得我小學時有同學叫「詩敏」、「采蘋」,那爸媽可能不知翻了多少書;當然,也有些同學的名字好像是當時家長在忙碌中趕著去戶政事務所登記,情急之下隨口說說就成了定局的,比如:罔市、罔腰等等,好像有「既然生出來了,只好餵養,希望不麻煩」之意;更有些女同學的名字一眼就看穿當年她們出世時父母的心情,比如:似男、亞男、招弟、來弟等等,這樣的家庭,往往最幼的一個孩子就是個小霸王一樣的男孩,前面的姐姐恐怕都不少於三五個,小霸王的名字呢?很有可能是天賜、寶貴等等。
雖說每個孩子都是父母親心頭肉,但不能否認,重男輕女的觀念一直存在我們的傳統社會中,男孩仍然是許多人心中較為期待的孩子,畢竟,父系社會裡,男孩是當然的延續姓氏者,所謂「香火」,男孩才是主要的傳承者,所以無論如何,總得有個男孩才交代得過去。
我媽媽慈愛溫暖,照顧我們可說無微不至,當年那樣辛苦的環境,她從深宅大院的小姐化身為離亂時代中庇護幼雛的偉大母親,無論男孩女孩,她都以命相護,一個都不疏忽。但即使如此,某次她跟我談及當年頭胎是個女兒時,心中確實哎呀一聲,想著下一胎最好是個男孩子。民國三十幾年,還是男穿長袍大褂女梳長辮抓髮髻的年代,不只自己,婆家娘家也有許多人都在盼著看著。過兩年,生了老二,母親一看又是哎呀!心裡有點緊張了,所以二姐小時候老扮男裝,大約母親心裡頭也是有「招弟」的意思了。又過兩年老三出世,一望,是個濃眉大眼的男孩,母親說:這時心中一顆石頭才落的地。
傳統價值和社會期待造就了當時母親的觀念,這不能怪她,也不能怪全天下許多盼著男孩的父母。
我不由想起一個我朋友家裡的故事。
朋友家裡一個有十一個女孩,她常跟我開玩笑說:她五姐外號「舞女」(五女),九妹只好被叫做「酒女」(九女),而她自己排行老十,卻調皮搗蛋一點看不出「老實」樣。我問她最小一個手足,很意外,她回答我,是個妹妹。她還告訴我,她們十一個姊妹出生的故事。
大姊,是父母婚後一年出世的,隔年二姐出世,又隔兩年三姐來了;兩夫妻一看連來三個女生,心裡是有點緊張,不過沒關係,還年輕,可以再生。
過了一年,新生兒出世,還是女生!
雖然有點多,但還是可以再試試,隔年,再生。女生。
已經五個了,夫妻不免心急,食指浩繁,要再生嗎?
好吧!最後試一次!隔年,嬰兒降生,女。
足足半打,大的小的依行次順序排列,像條鎖鏈,沉甸甸栓得夫妻倆有點喘不上氣,心想就此打住吧!
日子倏忽過了三年,大的上小學,小的也早會跑會跳了,夫妻倆喘口氣後對看一眼,心中不約而同動了念:趁著還年輕,要不再試試?
隔年孩子出世了,是個女娃兒。
不會吧!運氣有這麼差嗎?爸爸說:我就不信!不聽媽媽勸,決定要生。
隔兩年,又一個女生。七仙女帶妹妹來了。
看著女嬰,媽媽覺得這麼辛苦生了又生,難道真的生不到男孩?
爸爸已經死心了,開始勸手:算了吧!認了!太多了!但是嗎媽說:上回是你不放手,這回該聽我的。
隔年孩子出生,一看!仙女又下凡了!
夫妻倆張口結舌,我們家真的沒生男孩的命?怒從心中起,惡向膽邊生,夫妻對看一眼,不約而同下了賭注:最後一次!再生不出男的,我們認了!
努力調養,費心懷胎,夫妻倆心裡七上八下,但看著遠比前幾次更結實壯大的肚子,心裡又有著期待。結婚第十七年的時候,臥室再度有嬰兒的哭聲響起,接著產婆來到身邊,虛弱的產婦問道:是男的還是女的?
產婆顯得有點遲疑,囁嚅回答:「…女的...,兩個!」
產婦只覺眼前一黑。我那調皮的女生朋友和她妹妹一起出生了。
生,無可選擇:不能選擇生在何時?生在哪裡?被誰生?要不要出生?
死,也無可選擇。不能選擇不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