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條彎彎的小路
我們跟隨著日出的腳步來到草原,等待。而清晨微微的落山風中,那群鹿失約了!臨東的那條蜿蜒小路上,幾十隻燕鴴倒是還在,各個兒都頂著風,向著落山風吹來的方向挺立,活像一個個小衛兵。
他坐在車上沒下來,等鹿。二十多年前曾經在這裡親身參與野生梅花鹿的復育,而今,果真可以在野外重新看見牠們群聚的蹤跡,對他來說,是一種欣慰吧?
太陽慢慢爬高,今天起了落山風。從草原經過海邊,跨過牧場,轉進小聚落之前,他說了一個故事。
那是二十多年前,他在這裡工作的時候。
有一條路,從山腳開上來,到了中途要分岔:一條繼續往前,去森林;一條岔右,穿過部落,直往東去。
規劃的路線要切過一小叢竹林,雖然是一小叢夾雜著幾棵雜木的竹林,可偏偏就卡到馬路!雖然只有一點點。要開路,竹林就得砍,可是竹林的所有人不答應,說甚麼也不答應!承辦人來報告,他聽了,決定親自去拜訪。
竹林的所有人就住在竹林後方的小屋;他請老鎮長陪同,拎了糕餅水果前往拜訪。見了面,擁有竹林的老太太說:「阮仔去作息,嘸佇厝,拎暗時卡擱來!」無奈告辭。到了下班以後,他倆又去拜訪,老太太又說了:「阮仔都阿出去,嘸栽去兜位,拎明阿宰卡擱來!」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老太太口裡的那個可以說話溝通的「仔」始終見不著。一個處長,一個老鎮長,不知跑了幾趟,明明知道那個「阮仔嘸底厝」是藉口,可是兩人苦口婆心耐心勸說,總是希望有個好結局。
可老太太說甚麼也不鬆口,最後,「阮仔」在不在家都不管了,反正就不肯!
兩人對望,心裡都明白:所有的手續程序都已完備,就算老太太不肯,硬要按原計畫開路,也完全合法,花費這麼多唇舌來說服,其實只是希望路開得不致抱憾含恨。
那該麼辦呢?結束溝通,依法行事?
就在這時,老太太又說了:「那叢竹林怎麼能砍?那是哇細漢的時準𨑨迌的所在,是哇記憶的所在,是哇生活的所在吶。」
他聽見了,心中一動。說這個不行那個不可以的所有理由,都擋不住這一個。如此含著半生感情和記憶的所在,不能有一點寬容麼?
他想起了自己在海口村子裡的歲月,想起了那片土地的情感,想起了那段艱苦有溫馨的日子;在那片荒瘠的土地上,留著的是他永遠不能忘記的生命。
後來,那條路開過去了,而竹林還在。
晴朗的秋日裡他跟我說了這個塵封已久的故事,他說:不知那竹林和老婦現在怎麼樣了?
路有點彎彎的彎過竹林,竹林緊貼著馬路,蔓生的竹子和雜木微微占用了馬路的邊緣,遠遠看過去,竹林的土地和馬路連在一起,小竹林成為馬路的一部份似的。
微微的落山風裡他試圖尋訪當年的「老婦」,然而不果。竹林後的小屋已經不見,鄰人指點的可能去處,在落山風裡卻寂靜的聽不見一聲狗吠人聲。
老婦還在嗎?推想那時,「老婦」應該只六十有餘,只是那時他正當盛年,對他而言,那樣的年紀可稱「老」了。而歲月流轉中,現在的他,應該已比當年的「老婦」還長好幾歲?老太太終究在她的故事裡守著一方老土地繼續她的老日子,還在老土地生活,而他早已離開海口的村子,離開落山風的地方,最後在島嶼北方的土地上,繼續著半生的蹤跡。
生命中的記憶,應如血液,跟隨一生;因為承載著記憶,土地,因此有了它特殊的意義。
令人動容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