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男孩遇見男孩【紙飛機篇】
(韓國插畫家金珉志作品)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三次落日！」小王子說。
「你知道的──當你真的覺得很悲傷的時候，你會喜歡看落日……」
「你那時候很悲傷嗎？你看了四十三次落日的那天？」飛行員問。
小王子沒有回答。
※ ※ ※
升高三那年的暑假，尹佟風的高中導師因為胃潰瘍住進醫院，一個禮拜天，他們幾個同學約好去探病。
尹佟風走進電梯，按下一樓，到中庭。
在中庭，他在角落的自動販賣機投下硬幣，選定同學們要的飲料，一一取出飲料揣進懷裡。
轉過身，這時，尹佟風看見對面大樓飄下一樣白色物體，輕飄飄的，像冬季裡的第一朵雪花降下那樣的悄然無聲。最後，落在紅磚地上，是一只紙飛機。
尹佟風拾起紙飛機，白色的紙張隱隱透著黑色的字跡。
他下意識地仰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看見七樓的窗口有一抹人影閃去。
「厚！陸哥哥又在玩紙飛機了。」
尹佟風轉過頭，並沒有看到人影。
「我在這裡。」
有人輕扯他的衣角，尹佟風低下頭，只見一名身高不及他大腿、身著病人服的小男孩，正圓睜著大眼，雙臂交疊抱在胸前，神情儼然如一名小大人。
「對不起，小弟弟，我沒注意到你。」尹佟風蹲下身對小男孩微笑。
「你認識那位摺紙飛機的哥哥？」他好奇地問。
「嗯，陸哥哥只要心情不好就會摺飛機，陸哥哥好可憐，已經住院住很久了……哇呼！」小男孩說到一半，他的眼睛驀地一亮，嘴裡驚呼一聲，突然從尹佟風身旁跑開。
尹佟風轉過頭，看見小男孩被一名坐在他們身後石椅上女孩懷裡抱著的吉娃娃吸引了目光，他一臉好玩地坐在女孩身旁，那女孩也友善地讓他撫摸小狗的頭。
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尹佟風不由微笑。
他在附近的石椅坐下，把飲料放到一旁，然後拆開紙飛機，只見裡頭寫著：
今天莫名地感覺孤獨，為什麼？
今天的天氣真糟糕，太陽那麼大，一片烏雲也沒有，為什麼？
今天的心情一塌糊塗，怪彆扭的，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不想要任何回答，只想有個人來陪伴。
曾幾何時，我變得如此脆弱？
不是早就已經習慣了嗎？
難道 麻木的心，已經有了表情？
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對不起我，
舉世皆笑，為何只丟下我一人孤獨？
讀完，尹佟風抬起眼，若有所思地望住七樓那扇緊閉的窗戶。
他拿起夾在上衣口袋的鋼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字，然後把紙張摺成之前的紙飛機模樣。
尹佟風走進那棟大樓，進入電梯，按下七樓。到了七樓，他問櫃檯有沒有一位姓陸的病人，護士指示走廊盡頭的單人房。
他走到那扇門前，瞥了一眼門旁標示著病人的名牌：陸聖夫。
尹佟風把紙飛機放在地上，敲了兩下門，然後，走開。
「是誰？」
一直等不到外頭的人應聲。臥在病床上看書的年輕男孩輕蹙眉頭，下床開門。
沒有人。
身子往房外探了探，沒有著鞋的白皙腳ㄚ子往前踏一步，觸碰到一樣物體。
低眼，腳邊有一只紙飛機，是他的紙飛機。
男孩拾起紙飛機，攤開紙張，發現在他寫的一段文後面，有人留下兩段蒼勁有力的文字：
「過來和我玩吧！」小王子說。「我現在很憂傷。」
「我不能跟你玩，因為我還沒被馴養。」狐狸回答。
「『馴養』是什麼意思？」小王子問。
「它的意思是『建立關係』……」狐狸說。
「如果你馴養我，我們將會需要彼此，對我而言，你將是宇宙間獨一無二的。」
「我很想，」小王子說。「可是我沒有太多時間，我想要去交朋友……」
狐狸凝視小王子：「如果你要一個朋友，就馴養我吧。」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當你的朋友。
下個禮拜天，上午十點半，在中庭，等候你的紙飛機。
尹佟風 筆
讀完，男孩心間漫過一股溫暖。
※ ※ ※
禮拜天，尹佟風一個人來到醫院。
他坐在中庭，從十點半等到正午十二點，始終等不到紙飛機降落。
他坐電梯到七樓，來到那扇單人房門前，門旁的名牌已經換上另一個名字。
他去櫃檯詢問，護士告訴他陸聖夫已經出院了，並遞給他一只紙飛機。
一直到坐上公車，尹佟風才將紙飛機拆開，裡頭如此寫著：
朋友，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
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謝謝你。
「再見。」小王子對狐狸說。
「再見。」狐狸說。
「你不可以忘記，你必須對那些你馴養的東西負責。」
我不會忘記的，曾有這麼一個人讓我覺得溫暖。
雖然我不認識你，但是我謝謝你。
陸聖夫 筆
※ ※ ※
一部車緩緩地停在一所高中的校門口。
「少爺，要不要我陪您進去？」
司機老王不放心地問坐在後座那名面貌清秀、身材纖細的白皙少年。
「我沒事的，王伯。」少年對中年男人露出要他安心的微笑。
他打開車門，下車，站在一旁，目送車子遠去，然後才轉身面對寫著校名的大門，琥珀色的眼瞳閃著感動。
陸聖夫期待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他的身子不好，念書一直斷斷續續，兩年前一場大病，令他休學了兩年，直到最近，他的精神好轉，主治醫生好不容易才准他回來復學。
今天是開學日，他特別起了一個大早，還要王伯提早半小時送他到學校，他要自己一個人好好感受闊別已久、屬於校園特有的氣息。
昨夜的一場大雨，將城市的塵囂洗淨。
踩著晨露，陸聖夫走過穿廊、校園、操場……每個角落，呼吸空氣中的清新分子。
「別動！」
突然一聲警告，把他漫遊的思緒抓了回來。
像武俠小說裡描寫的被定了穴似，陸聖夫真的定住身體不敢動，任由自己來不及收回的左腳懸空著，就以這麼一個「金雞獨立」的姿勢，回頭去看那個喊住他的人。
一個沒見過面的陌生男孩。
他留著清爽的短髮，戴了一副無框眼鏡，身材修長，整個人散發著沉穩的氣息，是一個非常引人注意的英挺少年，而且健康。
尹佟風習慣在開學日那天，比平常早一點到學校，這是他收心、沉澱自己的一種儀式。
他沒想到居然有人比他還要早。
「對不起，突然叫住你！」他一臉抱歉地走向那名男學生，深坑般的眼眸在見著男學生的長相時，有一抹悸色掠過。
男孩有一張予人清潔感與舒服的清秀面容，眼睫毛很長，形成一排小小的影子落在他那一雙淡眸下。他注視著他，眸子清澈得讓他想到深山裡一涓沒有雜質的山澗溪水，清楚地映出他的人影。
男孩對他詢問地挑挑文秀的眉，似乎在問他有何事。
「你差點踩進泥濘呢。」尹佟風這才回神，急促地解釋。
「哦──」陸聖夫拉長聲音，眼光隨即移至還懸空的左腳。欸，他的模樣肯定滑稽透了。他心裡想，忍俊不住地笑出聲。「呵，謝謝。」陸聖夫對他道謝。他突然有種瘋狂的念頭，將左腳用力地踩在水窪上，頓時，泥濘飛起，濺得他漿挺的西裝褲管、黑亮的皮鞋都是污泥。
「啊……」尹佟風瞠目結舌地看他，卻見他笑得好開心，像個孩子。
男孩仰頭大笑，幾撮髮絲覆住眼睛，露出一截雪白的頸項，以及衣領下突出的鎖骨。陽光照在他身上，映得他原本略透青色的白皙膚色更加透明。
風起，把他的白色上衣吹得鼓漲，髮絲拂起，似要展翅飛去。
這一幕深深映在尹佟風眸底。
※ ※ ※
「各位同學，這位同學是我們的新同學。」
尹佟風詫異地望著站在講台上的男孩，那是今晨的那名男孩。
「其實他應該是你們的學長，但是他因為生病，所以休學了兩年，請大家要好好跟他相處。」接下來，導師請男孩自我介紹。
男孩轉身在黑板上寫下三個大字：陸聖夫。
「碰」！驀地，教室後頭傳來很大的聲響──
尹佟風從座位上站起來，椅子跌在地上，他驚愕地瞪視講台上的男孩。
是他，紙飛機男孩！
「怎麼了？尹佟風！」導師不解尹佟風的反應。
耳邊傳來導師的問話，陸聖夫倏地轉身，眼睛毫無差矢地迎上尹佟風的注視。
是他，那個「朋友」！
他們對視了幾秒鐘，漸漸地，眼裡浮上一抹相契的了然，笑意從他們嘴角傾洩出來。
那年，尹佟風十七歲，陸聖夫十九歲。
※ ※ ※
「沙漠因什麼而美麗呢？」小王子問。
「是因為它在不知名的地方藏了一口井嗎……」
註一：有關於小王子等片段，摘自於《小王子》一書。
註二：原刊載於拔辣鮮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