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11 18:54:35萊博而睿

阿垣仔

曾屋添丁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情了,今年都快要五十的曾林長妹,挺著大肚子,藉口到鎮上去辦事,走了七八里路,哪是辦什麼事!根本就是找上算命先生來了。

「狀元、狀元!」算命先生高興的頻頻摸著長妹的肚子。

「先生,什麼意思嚕?」長妹拉開算命先生的手,急著問。

「就~」算命先生找不到好句子來解釋狀元命,隨口說「嘿~一個讀書的好料子哩!」

「讀書?讀書做什麼?」長妹搖搖頭「讀書可以做官否?」

「當然做得,尤其,嘿~大官哩!」

「好!名子做什麼好?」長妹已經快要漾出年歲以大,長年在田裡工作的痕跡。

「做什麼好?」算命先生將臉埋在左手,右手拿著筆,偏偏就是不動筆,不過長妹也認不得字,只曉得要拿這張紅紙回去就是。

算命先生排出一些生辰八字,將其十六個孩子排成一列。

「先生,請吩咐啊!我還要回去做田。」

算命先生不說話,這可急壞了長妹的心裡了,她心裡怕,田裡那些事兒,沒她指揮,哪裡弄得好,弄不好,怎麼趕得上收成。

「屋家會分。」算命先生說的很慢,長妹一聽,心都涼了大半。

「怎麼會分家嚕?」長妹急忙問算命先生,這次她拉扯了一下算命先生的袖子,算命先生晃了一下,眼鏡都歪了半邊。

「你取這名字準不會錯。」說了就在紅紙上寫了個字,當然,長妹是看不懂的,長妹想要將紙給取起,但又被算命先生取走了。

算命先生伸出了寫字的右手。

雖然早有準備,但是畢竟是辛苦錢,要掏出來,還是苦的。

「這名字真的是好?」長妹狐疑的問。

「好!」算命先生自信的說。

紅紙上的字上寫著「垣」字,防財漏的。後來,全庄的人都叫他阿垣仔。

「阿垣仔會做官捏!」長妹向大家炫耀著。

轉眼十二年一過,阿垣仔在初中考試順利通過以後,變成全庄做有唸到書的人。幾個哥哥看了當然嫉妒。

「生菴大人,書包還扒著。」二哥嘲諷的說。

雖然二哥這樣說,背著書包走上走下還是風光的事。赤腳走路的年代,家裡到學校的兩三里路,盡是石礫,一回疼、二回傷,又疼又傷的幾年以後,石礫他就不當一回事了。

「讀書、讀書,就知道讀書,讀了可以做官沒?」二哥提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慮,母親口中弟弟是未來做官的人,現在怎麼是個沒用的窩囊廢。

那時的田裡,多少夢是指著做官去,他們心裡的官爺,總是手腳長了翅膀,能在天上飛呢!

兄弟你一言我一語的,哪有幾句好聽話的,話說他的差事也沒少做,就差去讀書這十幾鐘頭沒給他們瞧見,就給認定偷閒去了,扛材、扛泥水,阿垣仔被壓成了矮個,哪裡「生菴大人」(客語:長這麼高大)阿垣仔有時這樣想著,當然哪敢說出半句。

無論如何,熬了六年,眼看高中就要畢業,快出頭了,全庄的人都引頸期盼庄內出個真正的讀書人呢!大學生是高級的名詞,庄內很多人提到大學生那個敢不尊重?他這輩子第一個有他能夠記得起來的夢,就是穿著大學服,走回庄。

但是,運氣從來都不會向著常作夢的人,管你是誰!管你有多委屈父親此時病倒了,長期的勞累,成了勞病,母親要一旁照顧,一時之間,家裡少了兩個人手。

「就很當時沒多生一個有生手腳的。」母親似有似無的責怪著。

哪裡有人受得了呢?放棄了夢想,阿垣仔決定回庄幫忙家務,不再奢望升學。

阿垣仔開始會願當時考師專時,就差那音樂一關被刷掉。他不知找誰弄了把口琴,吹阿吹的,竟也能生動有趣起來,這是他第一次,腦子裡除了工作、功課與功利外,難得輕鬆。

既然沒考大學,阿垣仔除了回庄工作外,開始到工廠工作,他也許想過,也許沒有想過,他將耗費大半的人生,在這工廠裡,隆隆作響的紡織機械聲音,讓他的耳朵愈來愈不靈光,繁重的工作,讓他老的快,輪班的壓力,使他臉上的笑容少了,然而這工廠,替他帶來了美嬌娘。

「讓我心裡打結的人。」他說。

也許就因為看了對眼,憨直的他,看到她總是不由得把手放到身後搓弄幾下,擠了大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連聲招呼,都要先喘口大氣,打從心理準備好台詞,才說個一兩句。就這樣,一直到認識她兩三個月後,才讓她坐上他的野狼,她與他的環遊四海,叫工廠的哪一對男女不羨慕?!

「要嫁給我沒?」阿垣仔笨拙的問。

「怎麼突然這樣問嚕?」阿麟也是個被動的女孩,這求婚的話,還是讓她心花怒放。

「阿母要我問你的,她說…,反正你答應沒?」阿垣仔這回可真是羞到了骨子裡啦!

「你阿母說什麼嚕?」阿麟問。

「講你老了,不討做不得,她擔心你以後會生不多。」阿麟好氣又好笑,可是當初就是喜歡上他老實,也正式的答應應了他。

阿垣仔三十二歲與阿麟結婚,但他看起來卻感覺四十好幾,它是有責任感的男人,硬是要有了積蓄才結婚,那年他也沒打算結婚,只是姑娘都快成了老婆子了。二十四啦!說不結也不成,長妹要脅之下,結了婚,帶回庄去住。

他們生下第一胎,是個早產女嬰,白白瘦瘦的,像極了外國娃娃,這女娃生來就哭個不停,七天總有一兩天是大吵大鬧不得安寧的,所以給她取了宜涓做名字,涓是形容她淚汪汪的可愛模樣,宜字則是希望她別再哭了。然而,宜涓有時候又是發燒,又是得病,趕醫院不分時間早晚,孩子哭了得送醫院,那年,這女娃出生一個多月,高燒不退,他們用盡了手段帶著他求醫,庄內庸醫他們自然是不信的,發現不對勁,立刻騎著那台昔日開開心心的野狼,載著家累,前往新竹。

求神問卜、收驚算命、中醫西醫,哪一樣沒有試過,那天他們帶著疲憊的心情回家,沿途經過一間媽祖廟,阿麟堅持帶宜涓進去,媽祖廟客家人少信仰,阿垣仔還多少有些猶豫,但手中的孩子愈來愈虛弱,就隨著阿麟去了,他們牽著手,阿麟說出了兩人的心聲。

「孩子有福(福氣)重要,我們沒福不重要,如果我們有福,就都給孩子!」

後來有個算命師出現,他說這小孩會大富大貴,但小時候會難養,也可能夭折。要化解,必須給耳朵打洞,化掉危機。阿麟自然是照著做。

「打掉錢,留命重要。」

說是心誠則靈也好,心理作用也罷,直到了半夜,宜涓就不哭了,燒也退了,那會失去孩子的惡夢,總算是遠離了兩人,阿垣仔早已將孩子扎進了心裡,這回可真是保了這塊肉。

後來宜鈞也出生,白白胖胖的,雖然也是討喜,但阿垣仔和阿麟卻是愁容滿面,怎麼生不出男孩子?

經濟壓力雖大,但為了傳宗接代,阿麟又懷孕了,這次他們小心翼翼的,任何生男偏方都用上了,果然如願。

翔彥出生,那時阿垣仔已經算是晚年得子,一直到翔彥十歲,阿垣仔還堅持自己幫兒子洗澡,十歲那年聽到兒子想要自己洗澡,阿垣仔楞了一下,回想起來,十年已過,他卻沒有發覺,這十年,總歸在寵膩兒子中度過。

另外,那年曾屋分家了,鬧得全庄熱熱鬧鬧。

五年後,曾家大事,二哥的孩子叫做永光,沒唸什麼書,到了台北就跟人做事,學從商賺錢,沒想到還真弄出了本事,賺了不少的錢,很風光,很氣派,他目中無人,心中沒有叔輩,壓根不認兄姊。

「一堆不生阿叔。」(客語:那一些沒用的叔叔們。)他口裡常說的話。

最後他死於自己的錢堆裡--那一年如日中天後上吊自殺了。

阿垣仔從此看輕商人,他不願自己的孩子經商,他希望它的孩子做一個穩定的工作,有穩定的薪水最好,他甚至希望它的孩子能夠完成他所未能完成的,成為一個老師。

「要認真讀書,以後作個教書先生。」

他勸孩子讀書,眼睛常常閉著,他老了,不復從前聰明,不能唸書了,工廠的工作,讓他不再精明能幹,孩子一天天聰明,自己天天都在衰老,他說他的夢還有兩三個,是什麼也不肯說,只是笑著表示--大願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