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之後，我走進了那家髮型沙龍。
　　偌大的青綠色底白字的廣告招牌，紅色碎花鋪邊的透明落地窗，半年前開始佇立在路邊，不斷以它亮麗的笑顏招引更多、更多人前往，而我也終於，推開了几淨明亮的玻璃門。
　　金黃色鈴鐺響起，裡面盡是女性──小女孩、中年婦女、上班小姐。
　　「晚安，請問你要哪位設計師？」眼前一位年約三十上下皮膚白皙的小姐問我。我已被迷亂的香味蠱惑，深呼吸一口氣，各種洗髮精、潤髮乳、護髮乳、染髮劑、燙髮劑、髮油、精油、女人香水、陳年老髮、小孩軟髮的綜合氣息撲鼻而來。
　　「第一次來。」我輕聲的說，像是怕打擾眼前的忙碌。人可真多，明亮的鵝黃色圓燈下，剪落的髮絲不斷在空中飛舞著，燙髮機、吹風機不間歇地執行任務，設計師和忠心的剪刀在顧客的圓頂上遊走穿梭。
　　「等二十分鐘可以嗎？請坐一下。」我順著她手指的方位，在一個角落的木椅上坐了下來，向四周環視了一番，而後真正吸引住我的目光的是──每位女性臉上的神情，洋溢著滿意、期待以及幸福。
　　我像一場盛大宴會的偷窺者，女人最幸福的時刻是結婚，會不會，剪個頭髮做個造型也是為了重溫當時的喜悅呢？甚至上演著當時穿白紗的溫柔和瘋狂。
　　這裡是女性至上的國度且幸福超載。

　　在等待的同時，播放著的異國歌曲不斷引渡我超昇，回溯至逝去已久的夏日。
　　我小時是常被抓去剪頭髮的，理由無它，母親喜歡我的頭髮看起來是短短且俏麗的，只因那時的她狂熱迷戀奧黛莉赫本。
　　十年前的鄉下，理髮店不多，惟有山腳下一家座落於港務局宿舍裡的家庭理髮。話雖如此，那裡的盛況卻是現在任何一家髮型沙龍都無法比擬的，永遠都是擠滿了人，永遠都是排隊等待，永遠都是吆喝著「老闆娘，換我了沒？」…..。
　　記得男士和女士的理髮間是分開的，每每去到那，父親總也會摸著他的圓顱，喃喃自語道：「那我也來剪一剪好了。」隨後我就再也遍尋不著父親的蹤跡，再度看到他時，頭頂上的髮絲又已是短得我無法想像了。
　　專門提供男士理髮的小房間進出流量之快速，老闆的手腳相當俐落，號稱十分鐘就可以滿足一位男性顧客的「需求」。女孩們就不一樣了，等待是無比漫長的，剪髮、洗髮加護髮，只有一位老闆娘和美容學院剛畢業的姊姊在忙碌著，遇到有婦女要燙髮的就更不得了了，等上一、二時都是有可能的。
　　母親帶著我心甘情願的等著，也不管我是否會哭鬧。（但其實那時我觀賞著隔壁男士間老闆頻頻上演的「神跡」，也頗甘之如飴、苦中作樂。）終於輪到我們時，母親就會興沖沖的點一客「赫本頭」，作為我安靜的獎勵。但我沒告訴她的是，從那時起我就在心中暗暗發誓，長大後，再─也─不─剪─赫─本─頭！
　　我沒有赫本小姐的艷麗，剪起短髮只能說是雌雄莫辨。在能記憶的孩提時代裡，我就在這樣的讚美中渡過：「阿，你的兒子好可愛阿！」「可愛的小紳士，想吃點什麼？」更糟糕的是，久而久之，理髮廳竟還有小女孩會對我報以嬌羞的一笑，我無法抬頭看她──當我走進女生理髮間，她臉上的、惶恐的表情。
　　直至我升上五、六年級，終於母親拗不過我的喋喋不休，答應只要是頭頂之事任由我自己處置。但髮絲都還沒蓄長，國中的髮禁已伴隨來到，從那時起，我又只好每天頂著全國接近一百萬的人口有著的學生頭。
　　上了高中之後，原是勵志要留長髮的，好實現我這麼多年來的渴望及堅持。卻不知怎麼著的，當我回神過來，發現自己還坐在這家流行的沙龍裡時，竟有些不安的想念起母親那時說好看好看的愉悅，還有我想過抵死不從的赫本頭。
　　歌曲播放完畢。正猶豫著是否還要繼續胡思亂想，已有一位可愛的設計師向我招手。
　　「同學，讓你久等了，請坐這裡。」她和我示意。我點點頭，坐上黑色的椅，並抬起頭望著眼前的一大面鏡子，看著自己已及肩的長髮，代表的到底是什麼？是我一廂情願的執意，消弭這幾年下來的叛逆，還是只是像貼黃榜與天下宣告，我已不是當初那個傻傻的任母親牽著手剪髮的女孩？
　　「你想剪什麼樣子呢？」一語驚醒夢中人。這問題，我似乎還沒想過，只是很單純的認為剪個頭髮能換個心情，想減輕些飛行的重量，所以才走進這，濃郁的芬芳裡。
　　「打….打薄一點吧。」不是很肯定，但我的頭髮確實是又多又厚。
　　「嗯，好，請稍等。」設計師轉身走進裡面小房間，準備著宴會的序幕。
　　我又呆呆的望進鏡中的自己，卻發現鏡中的人兒，嘴角自動微微往上揚。我的驚慌絕不訝於知道我是女生的那個羞怯女孩，知道我是女兒的那個新搬來的鄰居。
　　鏡中的嘴巴而後張口了，成一個橢圓形姿態，睜大眼睛的我竟也下意識的牽動嘴角和她依樣畫葫蘆，「HER…」喉嚨吐出無意義的音。又鏡中的上唇向下抿，拍打完下唇後微張，「BEN…」感覺聲帶在震動。鏡中的舌頭很快的向齒排突擊後縮回，「TAO…」最後一個音節，鏡中奇幻表演結束。
　　我輕輕的笑了，鏡中的自己也笑了。設計師已拿完用具後走回，「幫我剪一個赫本頭吧。」我掩藏不住笑意，且越笑越厲害。
　　設計師困惑的看著我，不斷大笑著的我。
　　奇異光線不斷的旋轉，歌曲又再度開閘了，回憶以時間軸的長度流洩一地，一切回到了當初那個小女孩。

　　「走，我們去剪頭髮。」母親輕盈的牽起我的手。



˙中山織錦文學獎散文組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