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嗎？朦朧間，只記得四歲的我被父親摇醒，吃下生平第一片蘋果，漫嚼著、漫嚥下，好睏啊！塌下眼皮前，父親嘴角的笑痕歷歷，至於蘋果的滋味？不識得！

此刻相似的竟是那股安恬，差別的是：醒著的是我，睡著的是父親。

他安詳的躺在那兒，臉色紅潤，彷彿鼻息沈穩，一切都放下了……哥哥再度衝出，想要傳喚醫生，但任你一再縝密的探度，沒有一絲氣息從鼻孔呼出，卻是鐵的事實。

彷彿聽到父親的鼾聲，彷彿看到父親勻和的胸腔起伏，在這冷淒的房間裡，像極了時空錯置的夢──然而另一具遺體的送入，切割開夢的氛圍。

夜盤旋於醫院一隅的小屋外，隔著幾步遠，醫療大樓蒼冷的白光透過窗櫺，在我臉上映出了斑馬線，也在牆上映出了路；一牆之隔的馬路上，人聲往來，車輛疾馳，紅黃色的變動光譜，晃動牆上的路，晃動我的臉，更晃動我的心：父親，你真的已然上路？

八點多，我守在門邊，強忍著奪眶的淚，看母親堅緩的走來，原以為須攙扶號哭失聲，甚至不能行走的未亡人，誰知母親緩緩溫柔的喚著父親的暱稱：「福君，你平安了，你健康了！」她用最誠摯的眼眸凝視父親，婉言寬慰：「你回家了，你可以回大陸了！」她坐在父親身側，如同父親中風後的每一刻，以堅定的口吻斷稱：「你從此可以雲游四海了！」這一刻，無人撫觸下，父親原本微微開啟的一邊眼皮，竟闔上了。

我蹲在院落的階梯上，淚水糊濕了整臉，感動、悲悽，交織著我原來始終不懂父母的悔恨與茫然。再無法閃躲，我索性放聲，木然而過的是殯葬社的人吧？牆打開，牆閉上，小門邊車輛裝貨，車輛前行，蒼冷的白光依舊，都市的喧囂仍然……

十一點，二姊終於趕到，一聲哀泣無法再續的：「爸！」方傳入耳側，父親讓我們一再誤以為正在發出呼聲微開的雙唇抿上了，沿著唇邊圓順的弧線，到嘴角凝成淡淡的笑痕，似乎此生無憾，真的可以沉睡了。

夜很深很深，父親睡得很沉很沉。審視父親的容顏：眉向鬢邊疏淡的拂去，常年凝紮在眉心的皺痕，不熨自平；因中風微側歪癱的下唇，此刻平和的依著上唇，像日暮時倚在港灣並繫的兩艘船，鬆弛了舷槳，水紋微微……；挺直的鼻翼，不需再切割風向，不需再負載所謂的知識與尊嚴；火盆邊明明滅滅的光影，投映在父親細微的頰毛上，讓父親的臉籠上一層輕柔的光暈，耳畔猶似傳來父親的笑語：「早知道你不懂滋味，就不叫你吃了。」

在太平間的這一夜，我的淒咽難捨，對映著父親的入定祥和，生真的可喜，死真的足泣嗎？

※ ※ ※

母親說：「昨天夢到福君站在我身後，看著我幫嬰兒換尿布。」，對目前尚未有媳婦的母親而言，這是美好的預言。

哥哥說：「父親臨終全身未流任何組織液，寶相莊嚴，這正是佛教所描述的無上修行。」對用激將法逼父親就診，卻意外失怙的哥哥而言，這是慈悲的終點。

我要相信：死亡是莊嚴安詳的。否則最疼寵我的父親，不會在我面前沉睡。

潔淨的靈堂，簡素誠摯的心，我相信爸爸懂我們，只是迎靈時，看到從冰櫃運出的父親儀容，我仍然崩潰了。

蒼灰暗沉，隔離了生；枯澀冰寂，宣示了死；僵直脫水的肢幹，罩上冷硬的壽服，微細的冰珠凝結在眉上、頰毛上，他不再紅潤，不再呼吸……棺木挪抬的震晃間，他的脖子歪垂側癱向一邊，我第一次清楚的意識到「屍體」二字，像從冰箱取出的整隻雞，隨你怎樣擺弄，牠早已形神相離。父親，你真的走遠了嗎？

父親不擅表達對子女的關愛，他總是默默守護。因為是么兒，所以父親看我的眼神，總是包容慈喜，相較於兄姊的秀敏，我綽號「篩子」，就算我考了班上倒數第二名，父親也能以「踩破鐵軌」的誇飾笑對這項紀錄。他決不願傷我的心，除非他無法控制。

最荒誕的記憶是：五歲時，父親酒醉夜歸，聽到他踉蹌的開門聲，我來不及回房，便就地躲在餐桌下，父親酒量雖好，但過飲後的酒品不算太好，這會兒，他歪歪斜斜的撞上桌子，我忍不住驚叫，他好笑的逮住我，拎起我的領子，大聲喳呼著要喝水。母親一邊提醒他水壺就在桌上，一邊設法想要把我救下，……孰料父親斜睨著我，然後一本正經的將水壺的水沿著我的脖子灌下，疊聲說：「嗯！喝水！嗯！喝水……」。好涼啊！

他不認得我！那是父親中風昏迷，急送入院後，第二個禮拜的一天深夜，因為被綁上尿袋，生理本能的醒來吧！他解下尿袋，用手高高提起，似乎是在觀察辨析。星光從醫院的玻璃帷幕透入，將尿袋鑲上晶亮的邊，乍看有些像一束黃水晶。躺在父親床下的我，聽到聲響，睜開眼看到的便是這一幕。還來不及叫喚，父親狀似清澈的眼眸，轉向我，然後倏不及防的將尿袋擲向我，躺下，待我將渾身的尿污處理好，再審視，他早已睡著了。二個星期後，他才正式醒來，他不記得昏迷後的所有事情，他的時間軸真空了三個星期。

酒醉後翌日，父親會靦覥的對我笑笑；中風真正甦醒後，父親用努力復健，來減輕我的壓力：儘管形軀有恙，父親終會讓我寬心。此刻，最受打擊的一刻──我猶疑的踱到棺木邊，在心裡輕聲問：爸，這次你什麼時候會醒來？就算你不再睜開眼了，那麼，面容可不可以停留在太平間的那一夜，讓我相信你是平安的，好嗎？
棺木釘上，鏘！一聲，在記憶碎片的刮痕中，我掙扎著想要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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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老練縱橫的漳浦軼事手稿，擱在眼前，失眠的夜，我在無數記憶殘塘中泅泳。像電腦桌面上開啟的不同視窗，它們自有意志的開啟、關閉，爭先恐後的擠爆小小的螢幕……

爸爸種的蘭開花了；爸爸又買螃蟹回來，今天可以吃大餐了；爸，好久沒買牛肉，光辣油拌麵不好吃啦！爸，這是你寫的採訪稿？武俠小說？哇！稅務員的老爸也這麼風雅？爸，不哭，我在被子裡輾轉，不敢去勸慰甫聞家鄉惡耗的父親……爸，不要扯開點滴，我仆趴在床上，用手、用身體盡量去壓制陷入昏迷，全身抽搐的父親。不！不可以！臧否時論的爸、舞文弄墨的爸、廉潔豪情的爸、孤獨思鄉的爸、逗我寵我笑我溺我的爸……在扯濺的血花中，落、碎、暗、汚……

我的思緒像癌，大量增生，在這無法關機的人腦中，流竄掠奪。因為我害怕，我該不該再見火化場的最後一面？

一整列灰色的焚化爐矗立在眼前，灰濛的心緒，怎麼看天都是混濁的。昨天下午的烈火，能否焚盡一切塵緣？今晨，我們肅立在旁，爐開啟，一夜心碎不捨的我，最真實的感覺竟然是──沒有感覺！

不是白骨森然，只是白骨；不是白骨穆然，只是白骨；不再具有眉目表情，不再感受溫濕凍寂，不再坐臥言笑，不再心思千轉，愁腸百緒，現下──只是白骨。
仔細的辨識特徵，揭開骨甕，將父親小心的請入，遇到較大的骨頭，有時需稍加敲擊安置，叩！叩！的聲響，有些像梵唱，稍稍飛散於空中的骨灰，輕舞輕落，父親應是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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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心去探究死亡的面向，也不想深問宗教的意涵，死，橫豎是物質崩逝，一旦面對，心反而定靜了。

奇怪的是：我始終只記得父親的生日，卻總不記得父親的忌日。巧合的是：二姊也是這樣。

二十一年了，父親死亡、出殯、火化的三幕，清晰的嵌在核心記憶體中。它沒有重量，我不需費力承載，但每次整編記憶槽，掃描過它時，似乎就自有一種滌淨的力量，它是我的菩提，開釋我：存在用不同的形貌詮釋，而愛也可以用不同的媒介傳遞。

前些天，下班搭乘公車，在車上看到一位老先生的側影，腦波倏忽顯印父親的容顏，我貪看著，緊隨老先生下車，隔幾步遠，我悄悄的細嚐背影。迤行了二小段巷弄，無意認識，無意攀談，我只是想沉浸一下。然後──該回家了！
爸，現在你還會笑我不懂滋味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