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9-22 19:44:36li

天空的意外

第一次升空,看樓宇像樂高積木越來越小,看綠色岸礁緩緩勾勒出美麗的海口線,看遠洋航輪在大海耕犁出白浪,看白雲裊繞堆簇,看機翼兩側的氣流向後有力噴騰,我在天上了!

感覺自己的耳鼻腔溢滿興奮的氣壓,捏住鼻翼,用力一擠,「啪!」一聲,耳膜輕微響動,機艙內乾冷的空氣流入體內,待耳壓平衡後,餐廚車的咖啡香開始忙碌滾泡了!

對,第一次的心情是「滾泡」:發燙、躍動。但隨著次數累增後,恨不得旅行時能扣除飛航器等待、搭乘、通關等繁雜的手續,到達機場後,眼睛一閉一張就能移形換位到旅遊地點,這樣豈不妙哉!

因為長程飛行,窩身在小小的經濟艙位間,仿佛另一種「禁閉」。肢體缺乏伸展空間的壓抑,固不待言。生理時差與不算美味的飛航餐,更是EQ大挑戰。平順的飛航會讓人誤以為自己是被豢養,要立即增重的「豬公」,吃了睡,睡了吃,長程線二十幾小時飛下來,又看到加溫的錫箔餐盒時,真的興味索然。這時「意外」便是華燦的女高音,初是驚異,爾後是餘味繞樑!

遇到亂流,並不稀罕,尤其在南海上空。但真正體驗咖啡杯、刀叉竟在你眼前飄浮,就真刺激了。那是由香港前往澳洲的航班,剛分送午餐時,稍有晃動,但無大礙,接下來似乎是進入雷雨區,機身向左右稍稍搖擺,隔著機艙,還是有暗雷悶響的壓迫感,隨後聽到機長以平穩的聲調說明飛機將調降高度,大家仍然放心的進餐,小幅的下墜感之後,連續三四個波動,陡然──一個大幅直墜,你看到刀、叉、咖啡杯、盤就在空中停格,進一步意識到:連你也騰空了。全艙第一秒是安靜,由嬰兒啼哭率先劃破無聲,接下來是發自各艙位的長號「啊!」,男女老幼同時放聲,不知過多久,安全帶牢牢勒回你的腰,屁股結結實實彈回坐墊,刀、叉乒乒乓乓的掉下,咖啡濺出,又引發另一波聲浪……飛機似乎尚未找到平衡點,又踉蹌了一陣子。胃痙攣,我面對狼藉的餐盤,只想吐,但鄰座的七歲兒子卻眼睛發亮,急著與我分享新發現:「剛才比坐雲霄飛車還好玩!」

習慣年輕貌美、優雅窈窕、婉言待客的東方空服員,第一次看到歐巴桑級的空姐,不敢說礙目,但也忍不住多打量,那是搭乘芬蘭航空的新經驗。北歐人體格原本魁梧,她們動作俐落,笑容不是柔媚,而是明朗。感覺上你不是被特別禮遇,但卻是受歡迎的,那是一種愉悅的安適。

意外發生在廁所突然亮起紅燈。二位空服員立即趨前,然後一位壯碩的女性空服員單手揪住身量中等的男性乘客領口,將他拖出廁所,壓制在門邊,另一位空姐入內檢查垃圾桶,應是發現煙蒂,當場人贓俱獲。門邊這位空姐以全場清晰可聞的聲量,提起那位肇事者,以英語嚴正的質問:「Are you stupid?」,連續二次。那個就算原本不是容貌猥瑣的乘客,此刻也像掉毛的雞,唯唯諾諾,不敢抗駁。啊!大快人心!對照東方鄉愿式的顧客至上;明確的是非,有力的決斷,能讓人安心信任,或許更是服務的真諦。

如果芬蘭是陽光,那麼俄羅斯就是陰雨,尤其搭乘俄羅斯國內線。應是共產主義餘毒荼害,空服員雖高身兆美麗,但本質總嫌冷漠,笑意不達眼底。值得特別書寫的是:你見過折疊式的飛機座椅嗎?

由莫斯科飛聖彼得堡,當日載客量約只有一成,九歲的女兒坐在我的前列,她想獨占一排安睡。女兒的左前方是一位年輕男士,看起來像大學生。原本靜默的氣氛,因遇亂流而變奏。飛機幾下晃動,進而一個大彈盪,全艙座椅立即發生骨牌效應,沒人坐的位置全部往前乓乓乓的闔上,觸目所及,除了少數有人坐的小島孤存外,其餘都是暗紅椅背的海洋。

我的女兒呢?嬌小的她被椅背壓住了。我趕緊掀起椅背,檢查她的頭殼,她回我一個憨笑,好在沒事。安心後一抬眼,入目的是一雙關懷的眼神,前座的男士對我微微抿嘴,似乎有些羞赧,然後聳聳肩,好像是自嘲「見怪不怪」啦!對照空姐,她仍然冷淡的坐在自己原本的位置上,直到下飛機,她都沒有任何致意。

小意外是開胃菜,那上大餐時,我會想什麼?在天國候境室等待時,我該做什麼?
飛機飛抵印度德里機場上空時,開始盤旋。由於坐在窗邊第二個位置,可以清楚看見飛機逐漸接近機場,跑道在望,但機身再次拉起,盤旋後再次接近,再拉起,更大的盤旋,再……隱隱的,機場好像有紅色燈閃爍。我豎耳想聽是否有機長說明,但沒有。機艙內只開黃色小邊燈,像一般準備降落前的模式,空姐神情緊繃的肅坐在艙口,窗側的先生拿起緊急安全須知,眼睛盯緊安全出口。這時女兒用臉頰在我的手臂上揉蹭,哈口氣,有些無聊的問:「媽媽,快到了嗎?」我只能力圖鎮靜的回答一聲「嗯!」。

我該寫遺書嗎?看一雙小兒女在身邊瞌睡,全家人在一起,吾願足矣!我還能做什麼?除了等待還是等待;感覺迴旋,再迴旋……三十分鐘後,三個大碰撞,加上一連串小碎波,飛機終於平安落地。兒子後知後覺的問:「媽,今天降落好像拖特別久?」。

走過通道,回頭看飛機旁遍立消防車,消防人員個個備戰狀態,再看走在我身前蹦蹦跳跳的兩個小身影,先生緊握我的手,掌心微潤。喔!無知真幸福!

好在這種驚魂罕有,所以寒暑假還是全家出遊。每次看空服員拿氧氣罩示範時,總覺得是擺飾,用不上的,直到搭乘巴西航空飛往聖保羅。

氧氣罩?全艙的氧氣罩突然落下來,該怎麼辦?心臟緊縮,腦袋空白,身體直發顫,手指不聽使喚的試圖帶上罩杯。慌亂間,一絲殘存的理智恢復運作:奇怪,為何沒有任何晃動?連空服員的表情都難掩錯愕。好不容易克服顫動的為女兒戴好,她卻一把摘下,大聲抱怨:「媽,味道好臭!」,而兒子座位的氧氣罩卻始終沒有落下,我該按哪個鍵?阻止兒子盲目的亂壓,我焦慮的搜尋空服員。這時方見空服員一一安撫旅客,機長反覆廣播說明是氣壓小故障,造成氧氣罩自行開落,安全無虞,大家不要驚恐。

確認訊息無誤後,第一道閃光燈一閃,對啦!這種千載難逢的鏡頭怎能不留影?於是全艙鎂光燈群起閃爍,俊男美女級的空服員,更是人人爭相搶著合拍。不同種族的老外,在垂掛氧氣罩助興的氣氛下,倒意外地有嘉年華似的熱烈歡慶。

為顧慮飛航安全,飛機降落維修,停擱數小時後,我們再度上機,原先的座椅下竟然擺上氧氣筒。

空服員說明因機械故障,所以暫用氧氣筒替代,必要時,我先用氧氣罩吸氣,再協助小孩。等等,三個人卻只有二個氧氣罩?沒錯,三人輪流交換,可是,來得及嗎?還有,氧氣筒劇烈碰撞時,不是容易爆炸嗎?天啊!我還有其他選擇嗎?高帥金髮的巴西空服員,以一記迷人微笑概括回答,這算是拉丁式幽默嗎?我只能在心底默禱平安。

飛上天空是人類化不可能為可能的偉業,但人畢竟不是靠己力飛翔,而是坐在飛航器中,一旦發生意外,就算是受過嚴謹訓練的空服員,也常有慌愣、僵直、不知所措的反應,更何況是毫無概念的乘客,只能選擇信任,只能被動等待,「萬能」與「無能」的感覺同時鳴奏,這算是無奈的心情亂流吧!

制式的設備,逼窄的空間,除了視訊媒體的調劑外,被封囚的束縛感,常因空服人員而改變:汶萊空姐的薄紗頭罩,為視覺注入一股回教風情;而拉美空姐的大波浪捲髮、捲翹的長睫毛、艷麗的脣膏、特意修飾的長指甲,也讓人有置身選美會場,榮任裁判的快樂!不同的文化、信念,常在空服員舉手投足間自然流露,他們讓乾冷的機艙有了溫度。

而小意外是觸媒,讓各艙位的心靈孤島,有了共同的視覺焦點,命運共同體的神妙經驗,輕易的打開隔閡,就算語言不通,肢體表達模式不同,但眼神卻可傳導關懷。離開艙門,微笑相對的瞬間:彼此都收納了一個美善的回憶!

天空是夢想的原鄉,我喜歡飛,更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夠自己飛。那時,連天空都要意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