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18 20:43:28lha

洛夫〈手術台上的男子〉

    
  洛夫〈手術台上的男子〉一詩出自其詩集《西貢詩抄》,係寫於一九六七至一九六九年間的作品。顏元叔先生曾於《中外文學》創刊號上以〈細讀洛夫的兩首詩〉 為題,對此詩進行所謂的「細讀」(close reading),文中他直言:「『西貢詩抄』,我認為是洛夫最壞的詩,就中又以『手術台上的男子』為代表。」我以為,「手」詩容或稱不上是洛夫最好的詩作,但恐怕也不至於是他最壞的作品,故以下擬就顏元叔先生「細」文中的幾個批評觀點,對〈手術台上的男子〉進行一番「再閱讀」(re-reading)。

  顏元叔先生認為,〈手術台上的男子〉一詩旨在「描寫一個十九歲的美國大兵,如何受傷,如何被抬進醫院,送上手術台,如何死去」,這段話大致可以作為「手」詩在情節脈絡上的主軸(skeleton),以此觀之,本詩第一節的描寫,便在於安排這個主人翁的出場,洛夫這麼寫著:

   血
   從血中嘩然站起──
   今年,他才十九歲

  關於此節,洛夫曾自釋他是使用了電影「蒙太奇」的手法 ;我們若就前兩行與末一行之間的關係而言,或許可以看出某種鏡頭並置的暗示效果。但整體觀之,我卻以為,這是以一種特寫鏡頭的方式對主人翁做了一個形象的引介,且間接地暗示了其十九歲盛年的夭折,就功能而言,頗相類於洛夫另一首詩〈長恨歌〉中的第一節:

   唐玄宗
   從
   水聲裡
   提煉出一縷黑髮的哀慟

  兩者同樣對全詩的情節有所總括,而起著雜劇中「楔子」的功用。顏元叔先生將這一節單純地視為該名美國大兵受傷的經過,便過於簡化本節的功能與意義,以至於認為「從血中嘩然站起」一句,無法明確地指涉這個人是受傷了,而指斥這一節「作為後來發展的準備,是一個晦澀的開始」,事實上以後續的脈絡觀之,這一節的鮮血很容易便可以理解為受傷。

  此外,顏元叔先生還批評洛夫以「站起」寫受傷的人不合事實,認為「一般受傷的人,都是倒在地上」,何來「站起」之有?但對於「血/從血中嘩然站起」一句,我們固然可以視前一個「血」為該名大兵的血,後一個「血」為整個戰場上的血,從而認為這是一種借喻;然而若試著換個角度,以被機槍射傷的觀點閱讀,則又何嘗不能將之視為中彈的傷兵鮮血激射的景況呢?在這樣的脈絡下,前一個「血」便是被子彈射出來的血,它從全身的血液中被機槍掃射至「站起」,不僅合理,且也襯出了畫面之驚悚,洛夫善於以動態性的語言表現意象 ,此又是一例。

  第二節寫大兵被抬進醫院後,「很疲倦而且沒有音響」,為了狀其虛弱萎靡,洛夫用了一個意象:

   白被單下面
   他萎縮成一個字母

  顏元叔以為「字母」一詞無法指涉出垂死或虛弱的意義,然而仔細思量,以「字母」這個意象作為動詞「萎縮」的結果,其實可以想見作者是以誇張化的手法,將大兵的傷軀視為字母般極度的瘦小,以指涉其虛弱。至於為何要使用「字母」,我以為這應與詩中的主角是個美國人有關,其後出現的諸如「白色的淚煮著白色的鄉愁」、「一把刀子劃過密西根湖」、「血管中咆哮著密西西比河」等意象,也都與此相類,分別以白種人的膚色、美國的地理景物指向一個美式的情境,俾使全詩的意象結構有統一的指涉。

  相較於此,作者於第三節中所提出的「薛平貴遠征番邦」與「裱糊店牆上的那幅山水」兩個中國式的意象,便與前述的美式情境不甚協調。其中顏元叔先生所質疑的大兵的臉為何會像「裱糊店牆上的山水」,洛夫已解釋得頗為詳盡,是以這個意象雖然與美式情境有所扞格,仍有其意義;然則「薛平貴遠征番邦」的意象,僅以兩者同樣征戰於異鄉便做此類比,我以為並不適切,畢竟薛平貴並未戰死,是以這個譬喻的使用似乎可以再斟酌。

  第三節後半段,顏元叔先生對很多句子都表示無法理解,如:

   而十九歲的體內
   有金屬輕嘯

  其實「金屬」在此係借喻「砲彈」,類似的意象在《石室之死亡》也曾出現過:

   當我微微啟開雙眼,便有金屬聲
   叮噹自壁間,墜落在客人們的餐盤上

  是以金屬在大兵體內輕嘯,似乎既暗指大兵的中彈受傷,也可以解釋成大兵的體內醞釀著戰場,而影射著更為龐大的個人與戰爭的關係。

  其後,洛夫又用了一個連鎖意象描寫大兵受傷乃至被抬進醫院的經過:

   他是一條把額角猛向岸上撞的船
   桅頂上,那顆星一下子離了方位
   退潮的灘上
   天空側著身子行走
   吐著白沫

  關於此段,顏元叔先生理解前兩句是「影射受傷時的激烈轉變」,但對於後三句卻「百思不得其解」,我們根據洛夫的自釋,可以知道這是一個連鎖意象:前兩句將大兵的受傷過程暗喻為「一條把額角猛向岸上撞的船」,是以下句便承前面「船」的意象,以「桅頂上,那顆星一下子離了方位」喻受傷之猛烈迅疾,而當受傷的大兵被人放在擔架上抬著走時,眼前的天空遂「側著身子行走」,最後的「口吐白沫」既譬喻了大兵的垂死虛弱,也與前面的「退潮」以及「船」的意象有了聯結,可謂環環相扣,意象結構極有條理;唯前一節已敘及大兵被抬上手術台,此段倒敘被抬進來的經過,在時序上有所混亂,無怪乎顏元叔先生不容易明白。

  第五節中顏元叔先生認為用了許多誇張語,諸如「掌中躍動著一座山」、「血管中咆哮著密西西比河」兩句,據洛夫本人解釋,是用「誇大得與對象失卻正常的比例」的方式,描寫男子生命所蘊含的神奇力量,以使與他臨死的衰弱無助構成強烈對比。至於後面的「胸中埋著一尊溫柔的砲」,顏元叔先生詰難此處「溫柔」形容得不恰當,我卻以為這正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所謂的「矛盾語」(paradox) ,而洛夫藉由「溫柔」與「砲」之間矛盾的組合,乃影射了本性純良的大兵因為戰爭而不得不殺人的悲哀,由是成為一種「反諷」(irony)的意象。

  最後一節,顏元叔先生猛批一再出現的「十九」這個數字:

   十九個年輪上旋著一支青澀的歌
   十九級上升的梯子
   十九隻奮飛的翅膀
   十九雙怒目
   十九次舉槍
   僅僅十九歲的男子十九歲時就那麼走進另一個人的體內
   去尋求結論
   而結論是──
   手術台上躺著
   十九個窟窿

  顏元叔先生認為這些「十九」是一種湊合,「顯得武斷,缺乏必然性與可能性」。然而對於這一段一再出現的「十九」,我卻認同簡政珍所言:

     表面上「十九」的一再重複可能有「超現實主義」「自動寫作之
   嫌。但詩行中「十九」暗示一種歲月的累積而未臻於完滿,事實上,男
   子十九歲本就暗示生命已成長多年,但卻在將屆成年時(差一歲二十
   歲)離開人世。「十九」之運用正如葉慈「庫爾的野天鵝」(The Wild
   Swans at Coole)一詩中的五十九隻天鵝,既未達六十之整數,也未能
   配成三十對之偶數,是一種殘缺。

  由是觀之,則最後所說的「十九個窟窿」,無疑變成一個極大的反諷,而所有的「十九」,在本詩中也成為一意象結構上的完整,顏元叔先生一味質疑是否符合外在的真實情況,反而忽略了詩的內在有機次序之安排。

  綜觀顏元叔先生〈細讀洛夫的兩首詩〉中的意見,顯然他對〈手術台上的男子〉一詩最大的批評,在於其結構的破碎與不完整。前面已敘述過,他認為「手」詩是在「描寫一個十九歲的美國大兵,如何受傷,如何被抬進醫院,送上手術台,如何死去」,並認為「這個單純的故事發展,還似乎有一點點結構可言,但是,當我們深究其內部,各個成分與各個成分的關係,語言與對象的關係,則其結構或組合是非常脆弱或者完全缺如的」,以至於使全詩成為「一首光怪陸離的作品,文義的組合上整個崩潰」,而變成「一堆破碎的影像」。

  在此,我並不反對顏元叔先生引「新批評」對一完整結構(structure)的要求,事實上,任何現代詩作都必須有其結構,以維持其連貫性,在某些部分,我確實也承認「手」詩有些段落的安排不甚妥當,如「他是一條把額角猛向岸上撞的船」一段,以及「薛仁貴遠征番邦」的意象等,都與洛夫早期的一些作品一樣,硬將某些意象強塞入詩中,而不懂得多加揀選,俾使結構上出現許多冗贅,力量失卻了目標,結構上確實不能說極度縝密;但顏元叔先生的批評又陷入了另一個極端,即過分地要求一種邏輯性的結構,強調「字與字的關係,片語與片語的關係,意象語與意象語的關係,行與行的關係,段節與段節的關係」,這種講求「起承轉合」,認為文學作品必須有「頭」、「中腰」、「尾」的結構關係之看法,過於邏輯化,容或適合於一般的散文,但對於突破外在邏輯秩序的詩而言,不啻有些過度,是以嚴羽有所謂「不涉理路,不落言詮」、「詩有別趣,非關理也」等說法。筆者以為「手」詩雖然在邏輯結構上不甚嚴密,但諸意象語間,例如前已敘述過的關於美式情境的指向性、「十九」之未臻完滿的連續性等,皆多能有所連貫,而成為一個有機結構,或「新批評」所稱的「情感結構」,這種結構的存在,使「手」詩雖嫌散漫卻還不致於崩潰,不到顏元叔先生所以為的「一堆破碎的影像」的地步,故整體言之,我以為「手」詩雖然不是洛夫的上乘佳作,卻也不是其「最壞的作品」。
西爾弗船長 2008-04-17 19:27:23

牛是要打才會走,
你是要人「刮洗」才懂得解釋清楚。
那麼被動還敢要厚道,
要「厚道」去墊下巴啦!

版主回應
本文但依課堂指示而作,復誌之個人新聞台,既非正式發表,亦非求聞於人,是以在未料及會有路人以此非難的前設下,似無義務預先說明自己課堂習作之語境;今有以厚道詰責,我然後釋之,合情入理,何被動之有?

船長兩度過人日誌,悉率爾相譏,今者尤出言不遜,間接見辱,格調益低,如此「主動」,信雖墊下巴亦不厚道矣!
2008-04-22 12:53:06
西爾弗船長 2007-11-30 07:23:43

顏元叔〈細讀洛夫的兩首詩〉寫于1972年6月,在台灣以「新批評」論詩,算是先驅,有不成熟的地方,可理解。
去找35年年前的眼光較量,還真厚道;不如也寫首詩,說自己寫得比胡適好,那更顯風光。

版主回應
此篇原係文學批評的課堂作業,老師限以顏元叔、余光中新批評時期之詩評為本,進行再批評,殆非執意以今度古。

船長知以35年前的語境評價顏元叔先生,而今未明吾人語境,即率爾譏諷此文,當真厚道之至!
2008-03-28 22:58:20
2007-08-22 00:17:20

顏先生戰敗了XD

版主回應
囧rz

不過顏先生好像也消失很久了。。。
2007-08-22 22:27: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