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8 18:30:20萊斯頓
超越判準的中外好小說
【施叔青(莊琬華／錄音整理)】
我們談好小說與壞小說，必然有其判準。不符合好小說要件的小說，就是壞小說，但是這樣的判準，有時候也會有些例外。
引發爭論的《金瓶梅》《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好的小說，必須具備的特質之一是「主題正確」。有一則關於《金瓶梅》的軼事，大家姑妄聽之：傳說，《金瓶梅》的作者寫作此書，是想用曲折的方式來報復他的朋友，他在小說的每一頁上面塗了砒霜，寫好之後就送給他朋友看，書裡頭寫的都是潘金蓮跟四、五個妻妾之間的情愛與性，因為這故事太吸引人了，讓他的朋友不停地往下看，每開一頁就舔一舔手指，因此等他讀完他也中毒而死了。《金瓶梅》這部明代的小說一直被認為是禁書，因為它以性愛為主題，被視為過度淫穢，西方則有D.H.勞倫斯寫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雖然這兩本書的主題與性愛有關，但是卻不能就此論斷這兩本書「主題不正確」而屬於壞小說。因為如果要研究明代的社會，特別是當時的風俗民情，還有當時的戲曲、所用的樂器、詞牌等等，都有很詳細的敘述，《金瓶梅》就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而且光看作品本身，書中將人性的刻劃成就一種典型，像我們說潘金蓮，就知道是在說怎樣的人，所以這本小說的深入、文學性與藝術性都是不能磨滅的。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探討英國儼然分明的階級意識，D.H.勞倫斯在書中勾勒出來英國的社會，具有非常深刻的內在思想，加上他的英文寫作非常優美，所以即使主題不像我們認為應該有的主題，也不能說這些作品就不是一部好小說。
人物模糊的經典：《異鄉人》
好的小說應具備的第二個條件是「對於人物的深刻描寫」。小說家能活靈活現地描寫作品中的人物，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卻也不盡然必是如此。曾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卡繆，他寫的《異鄉人》，就是一個很忠誠、一個沒沒無聞、面目模糊的小人物，在小說中從頭到尾，讀者都難以知道這個人物究竟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樣的內心世界，他根本就是一個很難讓人認同的人，所以，就傳統對於人物書寫的觀念來看《異鄉人》，可以說這部小說很失敗，可是這本小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而且影響了存在主義，影響了整個法國、歐美，甚至台灣一代人的重要思潮，就因為他寫出了人存在的荒謬，不知道為什麼而活的狀況。他另外一本作品《薛西弗斯的神話》，主角薛西弗斯受到宙斯的懲罰，一直在推滾動的石頭，石頭推到山頂之後又會滾下來，他必須一直把石頭往上推，一生都得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所以存在主義標榜的就是，我們出生並不是我們選擇要被生到這個世界，而是被生出來，沒有選擇，我們注定要不快樂。所以，《異鄉人》在人物的刻劃上沒有傳統所要的成功，但所表現的人的荒謬性，等於是為人類文學史打開另外一扇窗。
寫「茶杯裡的風波」的張愛玲
好小說的第三個條件是「吸引人的情節起伏」，要有起承轉合、要懸疑、危機、要高潮迭起、要好看、有讓人不得不看下去的吸引力。不過卡夫卡所寫的《城堡》，敘述一個人要去測量土地，必須走到城堡去，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去，始終到不了，此外並沒有特別的情節。《城堡》跟《異鄉人》這兩本小說透過翻譯，作者的文字描述很平鋪直敘，絕對沒有張愛玲的精采，平淡、瑣碎，像白開水一樣，遑論文字語言的魅力，再加上情節又是那麼平淡無奇，可是沒人敢說《城堡》不是一篇不偉大的小說，因為卡夫卡也是勾勒出人存在的焦慮。另一個例子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開篇的二十幾頁，就寫一個小孩子如何想像讓母親從宴會中脫身，上樓來跟他kiss good night，這樣的情節，就讓很多人沒有辦法看下去，但是也沒人會懷疑這是部好的小說。而張愛玲小說中都寫一些所謂「茶杯裡的風波」，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高潮的時候，巴金、老舍這些人毫無例外地都寫抗戰文學，只有張愛玲繼續寫她滿清遺老遺少的故事，她寫的東西都是非常瑣碎，寫女人之間的鉤心鬥角、小悲小怨，可是張愛玲的偉大就是因為她抓住這人的本質(human condition)，這種本質不會隨著時空而有所不同，所以她不會變得不重要，這也是第四個好小說應具備的條件。
匹敵千兵萬馬的三角關係
好小說的第四個條件是要有「好的題材」。很多人寫了很多抗日文學，為了要以筆為劍來喚醒沉睡的中國人抗日，這些作品經過淘汰之後現在看不到了，張愛玲在上海圍城中寫的小說反而留了下來。以戰爭為題材的例子還有《三國演義》、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裡面的人物眾多場面浩瀚，是描述戰爭的優秀作品。但是有位法國女作家莒哈絲，寫了一本小說《痛苦》，純粹以一個女人的角度，描述二次大戰結束後，她要去集中營接她丈夫，幫助他適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的過程，只用「我、我丈夫、我情夫」三個人之間那麼簡單的關係來控訴納粹的殘酷，與前兩部千兵萬馬的作品比較，莒哈絲的震撼力毫不遜色。
因此，好小說跟壞小說沒有絕對的標準。
最後我舉兩本小說，可作為好小說的典範，一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這部作品兼顧了各方面，完全符合剛才所說的標準，又具藝術性。另外一部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是最偉大的作品，它不只是在思想上有深度，也反映出中國文化的深層精神，書中的詩詞絕對是文學上的佳作，對於清代的社會，除了敘述上層極端優雅的生活之外，也描寫下層社會如劉姥姥一般素民百姓的風貌，曹雪芹並對當時的飲食、服飾等細節無所不包，可以說這部書包含了整個人類文化在其中。在人物描寫上，王熙鳳、林黛玉等等絕對是典型人物，簡直像是會從紙上走出來的感覺，情節從繁華寫到落盡，曲折有致。我每十年都會重看一次《紅樓夢》，每一次的體會都不同，隨著我的人生歷練而有不一樣的感受，所以我覺得《紅樓夢》是一本很好的小說。
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備受喜愛的作家，所以大家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作品，只要那部小說是部好作品。
【2004/05/22 聯合報】
我們談好小說與壞小說，必然有其判準。不符合好小說要件的小說，就是壞小說，但是這樣的判準，有時候也會有些例外。
引發爭論的《金瓶梅》《查泰萊夫人的情人》
好的小說，必須具備的特質之一是「主題正確」。有一則關於《金瓶梅》的軼事，大家姑妄聽之：傳說，《金瓶梅》的作者寫作此書，是想用曲折的方式來報復他的朋友，他在小說的每一頁上面塗了砒霜，寫好之後就送給他朋友看，書裡頭寫的都是潘金蓮跟四、五個妻妾之間的情愛與性，因為這故事太吸引人了，讓他的朋友不停地往下看，每開一頁就舔一舔手指，因此等他讀完他也中毒而死了。《金瓶梅》這部明代的小說一直被認為是禁書，因為它以性愛為主題，被視為過度淫穢，西方則有D.H.勞倫斯寫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雖然這兩本書的主題與性愛有關，但是卻不能就此論斷這兩本書「主題不正確」而屬於壞小說。因為如果要研究明代的社會，特別是當時的風俗民情，還有當時的戲曲、所用的樂器、詞牌等等，都有很詳細的敘述，《金瓶梅》就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而且光看作品本身，書中將人性的刻劃成就一種典型，像我們說潘金蓮，就知道是在說怎樣的人，所以這本小說的深入、文學性與藝術性都是不能磨滅的。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探討英國儼然分明的階級意識，D.H.勞倫斯在書中勾勒出來英國的社會，具有非常深刻的內在思想，加上他的英文寫作非常優美，所以即使主題不像我們認為應該有的主題，也不能說這些作品就不是一部好小說。
人物模糊的經典：《異鄉人》
好的小說應具備的第二個條件是「對於人物的深刻描寫」。小說家能活靈活現地描寫作品中的人物，才是成功的作品，但是卻也不盡然必是如此。曾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卡繆，他寫的《異鄉人》，就是一個很忠誠、一個沒沒無聞、面目模糊的小人物，在小說中從頭到尾，讀者都難以知道這個人物究竟是什麼樣子，有什麼樣的內心世界，他根本就是一個很難讓人認同的人，所以，就傳統對於人物書寫的觀念來看《異鄉人》，可以說這部小說很失敗，可是這本小說得到諾貝爾文學獎，而且影響了存在主義，影響了整個法國、歐美，甚至台灣一代人的重要思潮，就因為他寫出了人存在的荒謬，不知道為什麼而活的狀況。他另外一本作品《薛西弗斯的神話》，主角薛西弗斯受到宙斯的懲罰，一直在推滾動的石頭，石頭推到山頂之後又會滾下來，他必須一直把石頭往上推，一生都得做這件毫無意義的事情。所以存在主義標榜的就是，我們出生並不是我們選擇要被生到這個世界，而是被生出來，沒有選擇，我們注定要不快樂。所以，《異鄉人》在人物的刻劃上沒有傳統所要的成功，但所表現的人的荒謬性，等於是為人類文學史打開另外一扇窗。
寫「茶杯裡的風波」的張愛玲
好小說的第三個條件是「吸引人的情節起伏」，要有起承轉合、要懸疑、危機、要高潮迭起、要好看、有讓人不得不看下去的吸引力。不過卡夫卡所寫的《城堡》，敘述一個人要去測量土地，必須走到城堡去，但是他不知道怎麼去，始終到不了，此外並沒有特別的情節。《城堡》跟《異鄉人》這兩本小說透過翻譯，作者的文字描述很平鋪直敘，絕對沒有張愛玲的精采，平淡、瑣碎，像白開水一樣，遑論文字語言的魅力，再加上情節又是那麼平淡無奇，可是沒人敢說《城堡》不是一篇不偉大的小說，因為卡夫卡也是勾勒出人存在的焦慮。另一個例子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開篇的二十幾頁，就寫一個小孩子如何想像讓母親從宴會中脫身，上樓來跟他kiss good night，這樣的情節，就讓很多人沒有辦法看下去，但是也沒人會懷疑這是部好的小說。而張愛玲小說中都寫一些所謂「茶杯裡的風波」，當時正是抗日戰爭最高潮的時候，巴金、老舍這些人毫無例外地都寫抗戰文學，只有張愛玲繼續寫她滿清遺老遺少的故事，她寫的東西都是非常瑣碎，寫女人之間的鉤心鬥角、小悲小怨，可是張愛玲的偉大就是因為她抓住這人的本質(human condition)，這種本質不會隨著時空而有所不同，所以她不會變得不重要，這也是第四個好小說應具備的條件。
匹敵千兵萬馬的三角關係
好小說的第四個條件是要有「好的題材」。很多人寫了很多抗日文學，為了要以筆為劍來喚醒沉睡的中國人抗日，這些作品經過淘汰之後現在看不到了，張愛玲在上海圍城中寫的小說反而留了下來。以戰爭為題材的例子還有《三國演義》、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裡面的人物眾多場面浩瀚，是描述戰爭的優秀作品。但是有位法國女作家莒哈絲，寫了一本小說《痛苦》，純粹以一個女人的角度，描述二次大戰結束後，她要去集中營接她丈夫，幫助他適應一個正常人的生活的過程，只用「我、我丈夫、我情夫」三個人之間那麼簡單的關係來控訴納粹的殘酷，與前兩部千兵萬馬的作品比較，莒哈絲的震撼力毫不遜色。
因此，好小說跟壞小說沒有絕對的標準。
最後我舉兩本小說，可作為好小說的典範，一是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這部作品兼顧了各方面，完全符合剛才所說的標準，又具藝術性。另外一部就是曹雪芹的《紅樓夢》，這是最偉大的作品，它不只是在思想上有深度，也反映出中國文化的深層精神，書中的詩詞絕對是文學上的佳作，對於清代的社會，除了敘述上層極端優雅的生活之外，也描寫下層社會如劉姥姥一般素民百姓的風貌，曹雪芹並對當時的飲食、服飾等細節無所不包，可以說這部書包含了整個人類文化在其中。在人物描寫上，王熙鳳、林黛玉等等絕對是典型人物，簡直像是會從紙上走出來的感覺，情節從繁華寫到落盡，曲折有致。我每十年都會重看一次《紅樓夢》，每一次的體會都不同，隨著我的人生歷練而有不一樣的感受，所以我覺得《紅樓夢》是一本很好的小說。
每一個時代都有那個時代備受喜愛的作家，所以大家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作品，只要那部小說是部好作品。
【2004/05/22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