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20 20:06:17萊斯頓

我們都是青少年

【張小虹】

只要每回我們聽到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時,依然感到心馳神迷,依然放縱自己如痴如醉,那我們就都是青少年……


看青春版的《牡丹亭》很是憂傷,在青春等同於生理年齡的舞台上,所有的人生階段彷彿都僵硬得不能隨情感而翻轉,過去的就無法再重複與迴出。

五六十歲的女演員確實不適合演茱麗葉,但五六十歲的女演員卻可以演杜麗娘,為何有此中西戲劇的差別待遇呢?正是因為英國文藝復興時代莎士比亞的劇場是寫實的劇場,balcony scene就非得要有balcony才演得下去,但崑曲的舞台是寫意的舞台,《牡丹亭》裡就是絕對不能有棵扎扎實實的大梅樹杵在舞台之上礙眼。

一般說來,西方的傳統戲劇,必須透過具象而逼真的動作與場景,才能達成對真實的模擬與再現。而中國戲曲的舞台時空,卻是要以抽象化的象徵手法「虛擬」實境,從服裝、道具、舞台裝置到人物塑造,都是一以貫之的虛實相生,讓「心境」永遠比「物境」重要,「情境」比「環境」重要,「意境」比「實境」重要。故而《牡丹亭》的寫景傳情、依心取境的美學形式、本身就是「虛構」大於「現實」,包括舞台設計、服飾道具,也包括演員的唱作念打。因此演員的年齡與角色的年齡,就有更為流動開放的虛擬表現空間,年齡不再是單點直線的真實數字,年齡反倒是多點如星群散佈的生命樣態,「心境」、「情境」與「意境」的交疊組合。

所以看華文漪、張繼青「虛擬」杜麗娘才真是難得,老則老矣,神韻動人,比看年輕演員演出的「懷春慕色之情」,更讓人動容。對年輕的演員而言,她們的青春不是夢而是現實,只有對生理年齡不再年輕的演員而言,她們的青春才是夢,是綺夢迷夢春夢,一場虛實難分、怔忪難醒、纏綿難捨的遊園驚夢。杜麗娘的一縷幽魂附在她們身上,像是前世今生的輪迴與翻轉,讓她們的表演有層次性的豐富,小兒女的青澀嬌態疊印在成熟風華的唱腔與身段表演之上,她們是女人與女孩的綜合體,時間不再是線性,青春總不曾消逝,只是悄悄折疊進身體的記憶之中,呼之欲出。看她們的表演讓人覺得驚心動魄,不是因為歲月不饒人,而是深深感念那藏在女人身體想像中的女孩,從來不曾死去。在《牡丹亭》中生而復死、死而復生的,不僅只是愛情,更是青春。

法國當代女性理論家克莉絲緹娃曾感慨良多地指出,「青少年」不僅僅只是以生理年齡為標的劃分的社會學分類概念,「青少年」可以是一種「心理結構」,一種在迷亂躁動中摸索嘗試的不確定顛擾,是困惑是迷惘是期盼是渴求,貫穿個個不同的年齡層,十七歲與七十歲醉入愛河的,都是瘋癲痴傻的「青少年」。《牡丹亭》的淒艷絕美,《牡丹亭》的慾望耽溺,召喚的當然不只是生理年齡定義下的年輕演員與年輕觀眾而已。只要每回我們聽到那句「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時,依然感到心馳神迷,依然放縱自己如痴如醉,那我們就都是青少年,就都能在意亂情迷的當下此刻,又再次被青春期的迷戀與紛亂所襲擊,而不能自已。

【2004/05/1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