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5 17:36:00萊斯頓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

■人間
人多的地方不要去?(一)

◎王鼎鈞  (20040510)




「當你寫不出文章來的時候,你應該閱讀或旅行。」可是,一九四七年,我在秦皇島,旅行沒錢,閱讀沒書。我常常面對稿紙躊躇,同事好奇,有人跑過來問我看甚麼。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屢次在夢中畫鈔票,一面畫、一面惴惴不安,惟恐人家發現是偽鈔。我夢見去看畫展,展覽廳裡畫架成行成列,迂迴曲折,我一路看下去如入八陣圖中。忽然四顧無人,地板下陷,我墜入深淵。那時我並不知道這些夢都是生活經驗的「偽裝變形」,它寓有我在生活困境中的掙扎、對社會陷井的猜防和恐懼,從生活經驗到文學創作,也應該有同樣「轉化」的過程,所謂「將真事隱去」、「滿紙荒唐言」,這才至矣盡矣。在理論上一切經驗都對作家有用,難言之隱,「無可如何之遇」,都能昇華為極好的作品,那時候、我完全沒有機緣聽到或者讀到這般指點。

山重水複疑無路,忽然想到,報紙文章常常跟著新聞走,我何不一試?生活經驗有限,新聞生滅無窮,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草原如海,何愁沒有食物?回想起來,我後來為日報工作,配合新聞,寫了三十年的小專欄,正是這一念種下的因。

那時各地不斷發生學潮,學生遊行,軍警彈壓,發生流血衝突,是新聞也不是新聞。有一天,我在浙江學潮的新聞中看見「于子三」的名字,心中大動,于子三是國立第二十二中學的學生,我在初中部,他在高中部,為人個性外向,口才敏捷,有領導能力,是一顆明星。那時國民黨約束學生的課外活動,他嫌二十二中封閉保守,遠走重慶,高中並未讀完,以特殊因緣進入浙江大學農學院,那時浙江大學設在貴州。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浙大年底復員,遷回杭州。他領導學潮,被警察逮捕,死於保安司令部看守所中,今考其時,已是一九四七年十月二十九日。

對學潮感傷

于子三給我強烈的寫作動機。我對學潮有感傷,沒有興奮喜悅。我以母親的口吻寫了一篇對愛子的呼喚,我說求學的機會難得,何不及時努力?我引用當時教育部發表的統計資料,民國元年至三十二年,全國專科以上學校畢業生十二萬人,僅佔青年的三千分之一。那時華北各省有水災,有旱災,有戰禍,餓死病死了多少人,多少難民賣兒賣女,社會上有千千萬萬失學的青年,你們領公費,讀大學,為甚麼要罷課?罷課就是自己製造失學啊!你們是在爬梯子,多少人暗中嫉妒你,等著看你們的笑話,只有母親揪著一顆心,怕你們失足下墜。

我沒能把那篇文章寫好,如果十年以後寫,我會加上「孩子的體重增加一磅,母親的壽命減少一年,」我會加上「兒行千里路,母擔萬里憂。」我的母親對我說過:「這是亂世,我不指望你偉大,只盼望你安全。」我要引用她這句話。

于子三是山東牟平人,一九二五年出生,大概和我同年,死時二十三歲,正讀四年級畢業班。他有兄弟姊妹十一人,父親做小學教員,家境十分艱苦。他的父母好容易盼到兒子就要畢業,大概總希望兒子找一份工作,給這個家庭添幾擔柴、幾升米吧,他跟我背景何其相似,選擇又何其不同!當年為勸阻學潮,浙大教務長張紹忠發表公開信:「縱諸同學不惜以身犧牲,如何對父母師長?」于子三雖然不能給父母麵包,卻能給父母光榮,他葬在西子湖畔,與岳飛、秋瑾同列,墓園一派烈士氣象,入選浙江大學創校以來的「百年人物」,儼然不朽。然而捲入學潮的青年無數,幾人能感天動地?單說因于子三之死而引發的一連串學潮,全國二十九座學校十五萬多學生遊行支援,持續四個多月,挨打被捕流血喪命的人輕於鴻毛,于子三只能有一個,這就是運動。

受特務「騷擾」

那時候我的文章生澀,如果現在寫,我會提到一九四五年的戰地服務團,于子三入團為前方官兵服務,他在團內常受特務「騷擾」,心中憤憤不平,沒人告訴他捐血之前先要驗血。他的手掌溫軟,凡是和他握過手的人都久久不能忘記,國民黨埋沒他的才華,左派滿足他的自尊心,他因此投入學潮。于子三是龍,左派是水,學潮是驚濤駭浪,龍的舞臺。一九四七年五月,左派學生擁立他做浙大學生自治會長,那是他自信心最強的時候,也是對學校的權力最藐視的時候,中共學運行雲施雨,捧他出來呼風喚雨,人生如戲,演員入戲,張翼德真以為他喝斷了當陽橋。

如果文章現在寫,我會說,「大時代」的青年是資本,是工具。我們振翅時、空中多少網羅,我們奔馳時、路標上多少錯字,我們睡眠時、棉絮裡多少蒺藜,我們受表揚時、玫瑰裡多少假花。渴了、自有人向你喉中灌酒,死時、早有人為你準備好墓誌銘。天曉得、因為熱血,多麼狹隘的視界,多麼簡單的思考,多麼僵硬的性情,多麼殘酷的判斷,多麼大的反坐,多麼苦的果報。

如果是現在,我會說,中共與學潮之間曲曲折折的線,明明暗暗的人,閃閃爍爍的話。學潮這個怪物由中共授精,國民黨授乳,你的兒女反抗你、而你的看家護院打死他,你有再好的理由也難心平。情治機關很難捕到真正組織策動學潮的共產黨員,以浙江大學而論,現在知道,真正指揮學潮的地下黨負責人姓呂,他是牧人,于子三是引路的「頭羊」,他們背後還有「東家」。那時各界都說學潮是學生自發的愛國行動,都說愛國學生被構陷栽贓,中共對學潮發出那麼多文告指示,後來輯成那麼厚一本書,當年「各界」有誰讀過一行一字?中共對學潮用心之專,用力之勤,當年「各界」有誰知道?學生爭民主,要和平,自以為一塵不染,他們怎知道學潮是「解放戰爭的第二陣線」,于子三的九牛二虎之力,無非「策應蘇北解放軍的戰鬥」。

于子三之死

于子三在保安司令部拘留所「以玻璃片割喉管自盡」,浙大校長竺可楨帶校醫同往探看,校醫認為是「他殺」。這位醫生說,割喉自殺應該鮮血噴射而出,玻璃片上應該染滿血跡,于子三手中握持的玻璃片只有尖端染血,而血跡又和傷口的大小相符,不合醫學常識。於是各校學生的激烈抗議燎原而起,連遠在陝西的國立第二十二中學、都想派代表到杭州參加追悼。

我想寫文章,材料不夠,我用三個辦法無話找話。第一個辦法是「亂問」:浙江省保安司令部怎會殺死于子三?于子三死了、保安司令部能得到甚麼好處?保安司令部好不容易釣到這條大魚,一定要慢慢審問,慢慢引誘,直到掏空所有的情報,于子三突然死了,那是保安司令部極大的損失。

于子三是自殺而死嗎,他為甚麼要自殺呢,他崇拜英雄,英雄貴在成功,不在成仁。「以玻璃片割喉管自盡」,技術上並不容易,他關進去才五天,情勢並未山窮水盡。

我的第二個辦法是「亂想」,由校醫想到法醫,校醫僅是到場察看,法醫驗屍才是權威。報上沒有驗屍報告的內容,沒有法醫的談話,民間如沸水,官方如止水,「立正」的功夫很好。由驗屍想到指紋,于子三握在手中的玻璃片應該經過化驗,上面也許有別人的指紋?那時法醫拒絕回答記者提出的問題,我由法醫沉默聯想到省主席沉默,負實際責任的保安副司令也沉默,一任群情洶湧。我認高層治安單位應該立即展開專案調查,讓社會有個期待,有期待才有安靜。

于子三怎麼死的,我的第三個辦法是「亂猜」。那時流行電刑逼供,很可能、他們朝于子三身上「通電」的時候,由於某種原因,于子三停止呼吸,他們要向社會交代,「畏罪自殺」是惟一可用的理由。浙大校長竺可楨的日記業已出版,書中逐天記載于子三案件的發展,客觀詳盡。看守所告訴竺校長,于子三已死了三天,可是校醫察看屍體之後,認為了于子三已經死了六天。這三天「差額」,大概是急救、請示、開會商討和佈置現場的時間,于子三的死完全是個「意外」。

我和于子三並無往還,他死於學潮,觸動我失學的傷感,這才文思泉湧,今天回想,還覺得滿腔有話。且說當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繼于子三事件之後,北平又發生「七五事件」,我的老同學李蘊玉置身其中。李蘊玉是個男生,我們一同到陝西,一同到瀋陽。東北保安司令長官杜聿明為「恭祝校長六十壽辰」,策畫成立中正大學,蘊玉得貴人之助,由初中畢業生一躍而為大學新鮮人。他曾寫信告訴我:「社會正在改變,能吃苦愛工作的年輕人會受到重視。」我一看這般語氣,知道他「進步」了。

軍警學生對抗

內戰打到一九四七年底,東北敗局無可挽回,南京教育部決定把瀋陽的大學生遷到華北。左派學生發起運動,反對遷移,國民政府的忠貞學生不眠不休,艱苦戰鬥,總算把對方的氣燄壓下去。這些學校遷到北平,政府並沒有給他們適當的照顧,許多學生沒有上課的地方,教育部虎頭蛇尾,難以自圓其說。蘊玉寫信訴苦,他說天氣寒冷,他需要棉被,我急忙買了一床棉被寄給他。這麼多「流亡學生」,難免三五成群,遊蕩街頭,北平參議會有位參議員看不順眼,提案要求「處置東北學生」,認為這些學生都應該從軍。那時已是一九四八年,「從軍」可不是甚麼好字好詞,流言蜚語,「從軍」提案乃是出於南京中央授意,東北學生引為奇恥大辱,力主遷校的「忠貞學生」啞口無言,覺得自己被人出賣,「七五事件」因此而生。

一九四八年七月五日,東北流亡學生集體走上北平街頭,軍警佈成人牆攔截,學生不退,軍警開槍,學生九人死亡,七十多人受傷。蘊玉來信歷述驚險,他說幸虧受過軍事訓練。那時我們比別人多些常識,恐慌的人群是死亡的漩渦,人潮席捲,容易因碰撞而受傷,如果撞倒在地,多半遭踐踏喪命。商家住戶看見學生遊行請願,連忙關緊大門,門板和牆壁相比,畢竟凹下去幾寸,這幾寸空間也能避難,身體緊緊貼在門板上,比隨波逐流要安全。如果位置離門太遠,擠不過去,那就抱住電線桿。我在文章裡公佈了蘊玉的救命祕笈。

明知蘊玉身不由己,我仍然寫信勸告他「人多的地方不要去」。這句話出於母親的耳提面命,我用這句話做題目寫了一篇文章,母親說過,「人多膽子大,能作不能當,」她的話有道理。我還記得日本兵打到家鄉,大家逃難,當前敵情不明,如果越走同行的越少,大家就害怕,即使那條路很安全,如果同行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就放心,即使再走下去很危險。這叫「群膽」,好像大家互相擔保,一同負責,不顧後果。「人多的地方不要去」,我到了台灣還一再引述。

我沒能把那篇文章寫好,如果十年以後寫,我會加上「人一多你就犯糊塗」,我已讀過許多研究群眾心理的文章,但我寧願引用母親這句家常。我已知道個人一旦溶入群眾,往往陷於催眠狀態,思考力、判斷力很弱,據說智商只有十四歲,盲從妄動,跟大夥兒一齊叫一齊衝。日本人常說「紅燈大家一齊闖就安全」,其實「他所做的他自己不曉得」。這時候群眾會像磁石一樣,把旁觀的人吸過去、捲進來。當年軍警鎮暴,也往往把看熱鬧的人打一頓,或者把中途經過現場的青年銬起來。

「七五事件」也越鬧越大,起爆點在軍警的槍擊,當時軍警能夠控制現場秩序,為何還要殺人?軍警方面說,群眾有人先開槍,這話本來不通,你並沒有看見開槍的人,居然舉槍就射,你把所有的人看成一個人,又認定這個人就是開槍的人,天下豈有此理?可是那時大家都接受這個理由。餘波蕩漾,有人說,共產黨員混在學生的隊伍裡開槍,引誘軍警、製造血案,以便擴大事態、聳動中外。有人說,便衣軍警混在學生的隊伍裡開槍,製造鎮壓的藉口。

也有人說,學生隊伍裡根本沒人開槍,軍警編造謊言,掩飾錯誤,推卸責任。真相難明,而死者不可復生!後來我知道,在伊朗,在日本,在南美洲,都有「群眾先向軍警開槍」,軍警胡亂鎮壓一番,這等事居然也有樣板。

想起學潮,我鼻酸眼熱。我對學潮能理解,不能支持。讀大陸校友所編的〈國立第二十二中學校史初稿〉,不談敦品勵學,不談變化氣質,大幅渲染一場受到新華日報稱讚的學潮,我不能終卷。那時政界和教育界的要人發表許多文告,勸學生專心讀書,似乎毫無作用,「蔣主席告全國青年書」,要求青年不要對現實期望過高,老生常談對初生之犢,學生當做笑話。官員文告的說服力趕不上北洋政府時代的蔡元培,而學生的鬥爭技術超過五四,起初,學生是膽怯的,零亂的,當局略施小技可以對付過去,但是根本問題猶在。學生回去想一想,心裡不服,還要再來,這一次他們比上一次能幹一些,一次又一次,你那點子老練,那點子機變,那點子爾虞我詐,學生不久就摸清了,你也許有幾個高招,但每一招數只能用一次,下一次、學生就知道怎樣破解。你縱有可敬的品德,可愛的風範,可羨慕的學問,拿來掩護現實的缺憾,抵擋潮流的沖刷,也只能維持很短的時間,以有限對無限,終久要赤手空拳。

文章寫來容易,發表卻很困難。秦皇島當地沒有報紙,天津北平的報紙檔次太高。倒也奇怪,我針對學潮寫的幾篇短文,寄給瀋陽的中央日報、天津的民國日報,他們居然採用了!我收到稿費,沒看到報紙,秦皇島看報不方便,那時文章發表後,報館不興把當天的報紙寄給作者。回想那年代誰敢批評學潮!胡適名高、技巧也高,抬出左派最喜歡的易卜生,引用他的名言,勸告學生「要救社會,你自己得先成器。」一言既出、噓聲四起,都說胡適脫離青年、不配作青年領袖了。我算老幾?怎會有我的發言權?思來想去,一定是和聲太多,「另類」太少,編輯檯上降格以求吧?我在這廂向他們道謝。

我經常「緊追新聞記者的馬車,呼吸它揚起的灰塵」,為報紙「在豆腐乾上刻字」,豆腐乾賣不掉,丟進垃圾桶,不在話下,我細心讀報,常有會意,跟同儕相比,我比較了解我生長的時代,我的記憶比較多。記憶使我早年心苦,中年心亂,也使我晚年心地澄明,如此這般寫出有特色的回憶錄。

(王鼎鈞,山東省臨沂縣人,抗戰時期投筆從戎,來台後任職於廣播公司、電視公司及報社。著作等身。現旅居美國,專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