窮苦也可以尊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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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柯玉雪】

「為什麼同樣是人，我卻活得如此不堪？」從小家境貧困，我只能如此問天。人生路備嘗辛酸，如今我從「窮苦學校」畢業，學到自己爬起來的堅強，明白那也是尊貴的一種方式。

生長在窮乏農村的我，時常問自己一個問題：「人是尊貴的嗎？為何我卻活得這樣卑賤？這樣貧窮？」延伸出來問題是：「貧窮的人犯了什麼罪而必須忍受貧窮？」「出生時就忍受貧窮，那又是怎樣的定律來決定的？」

命輕人賤

現實難堪 人不如米

最後我立志，即使必須忍受短暫的貧窮，我也不放棄當下的尊嚴，和想要去追求永恆尊貴的努力。

然而，永恆尊貴的意義為何？誰能告訴我，怎樣才叫尊貴呢？

十幾年前曾看過一部外語電影，有一個鏡頭我至今印象深刻：

一名土著女子因病無法回到部落，好心的傳教士收留她，費很大的勁才醫好她。當他把女孩醫好，很珍惜地抱著虛弱的女孩回到部落，小心翼翼地交給她父親，父親接過女孩，卻連句「謝謝」也不說，就把她像貨物一樣往地上丟。

這一幕讓我的心揪了一下，她是一個人，一個好不容易才剛從病魔手中救回來的女孩，一個活生生的人；但是，從她父親丟她的動作看來，她似乎連一袋米都不如。她只好自己爬起來。

而回想我的半生，跟她有什麼區別？我在土裡生、土裡長，父母整天農事忙，四個姊姊中有一個給人當養女，其他的都國中畢業就出外賺錢，我也一樣，國中畢業就出外打拚，跟姊姊們一樣「半工半讀」。

敢問上帝

我貧他富 因何而來

我問上帝，為何我們如此卑賤？難道你在跟我開玩笑嗎？

大姊常勉勵我：「要多賺錢，才不會被輕視，才不會被恥笑。」家裡希望我去工廠做女工，多賺一些錢，貼補家用，也為自己存嫁妝。年輕的我實在不能認同這一點：有了錢，就真的能不被看輕嗎？我很懷疑。

做為一個國中畢業、在小鎮當「黑牌」小看護的我，有一次幫醫師拿資料到她家，發現她家有傭人，客廳布置得像五星級飯店，很多用品都很精美。

我每天接觸的卻是骯髒、污穢的病菌，我甚至必須值夜班，連晚上也無法安眠。

她和先生、兒女所過的生活，跟我比起來，簡直一個是天，一個是地。

我又有很大的疑惑：「為什麼同樣是人，我卻活得如此不堪？」這樣的思考讓我一邊升學，一邊工作。

真的，「我不喜歡輸的感覺」，高職補校、空中大學，經過十幾年的奮鬥，我終於拿到學士文憑。我也因為知識能力與經驗的長進，找到比較適合我志向的工作，改善了生活條件。

在人海中求生存，我好像眾多螞蟻中的一隻，幾乎忘記追求「永恆的尊貴」這回事，我只能努力不「同流合污」。

我所看到的每一人，其實都活得很卑微，沒有一個人可以稱得上「尊貴」，每一個人都很辛苦。

尤其我的父母，要養四個女兒，現在我年紀輕輕的就能獨立，有時還寄點錢給他們，工作雖辛苦，生活其實也很輕鬆的。

那天，朋友跟我吐露心事，讓我重新思考「尊貴的方式」。

她一臉憂愁地告訴我，她媽媽過世了，她很傷心。我想這是人之常情，媽媽過世總是會難過的。

但是接下來她哭著說，她一生出來，什麼都是媽媽幫她做得好好的，包括洗澡換洗的衣服，都是媽媽替她拿的，現在幫她打點一切的媽媽不在了，她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活下去。

她的哭訴，讓我的靈魂猶如被打了一棍般，有個聲音大聲地告訴我：「妳活在窮苦的尊貴中，現在知道了吧？」我慢慢醒悟過來。

心開事明

謝天謝地 因窮心富

什麼是窮苦中的尊貴？我問。

我得到一連串的答案：妳知道沒有錢的辛苦，所以妳會愛窮人，也施捨幫助他們；妳知道妳的父母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幫助妳，妳必須靠自己的努力，加倍用功才能生存，因為妳所得到的，都是妳一步一腳印，辛苦用血汗換來的，所以妳會珍惜所得到的。

因為妳已經受過一二十年的求生魔鬼訓練，所以妳鍛鍊出堅強的意志力，懂得替人著想、明白人情世故，有了超強的求生本能。

總而言之，妳已經從上帝要妳進的窮苦學校畢業，熬練出尊貴的本質，那就是妳有愛心、有耐心，知道驕傲是自取滅亡，所以謙卑又人情練達的妳，已經開始顯出尊貴。

可是……

對於尊貴，我依然有些不明白，但是那一連串聲音已經如風而逝。

這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窮苦也是尊貴的另一種方式吧？我從來沒有為我的窮苦感謝過，我以前甚至埋怨過，但是現在，有了這一層體會，是否應該感謝了呢？

我要感謝曾有機會當黑牌小看護，讓我有機會照顧同是悲苦的大眾，讓我有機會半工半讀，讓我明白什麼是「學問苦中求」，讓我持續有旺盛的求學、求知意願，讓我知道讀書是為了自己……我發現值得謝的實在太多了，包括自創在窮苦中聽收音機、看報紙學英文的樂趣。

尊貴的活著似乎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我已經知道這個世界的生存法則。

窮苦幫助我認識尊貴的定義，像那個一袋米都不如的女孩，我學到自己爬起來的堅強，那也是尊貴的一種方式。

【2003/10/28 聯合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