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4-06 12:11:54林太太
大雪過後
【拓荒手記】
兩位單身女傳道在中台灣開疆闢土,傳福音、建立教會的故事。
大雪過後
作者:李約
這幾天寒流來襲,我病了好幾天,到能夠下床梳洗的時候,只覺得水冷似冰,手都凍紅了。我擦了護手霜,摩娑著指甲旁的小小裂傷,想想還是挖了一小團滋潤霜,雙手環繞著再揉搓一遍,略帶油膩的芳香氣味延展開來,像一張溫柔的網包裹著我,我忍不住流下眼淚。
那香氣使我想起臥病在床的媽媽,她一向最喜歡這個品牌的乳霜,粉藍色瓶蓋,白白胖胖的瓶身,一打開就是一股香味,有冬天的感覺。小時候偎在她的梳妝台前,看她用手指尖沾一個圓點,點在雙頰、額頭,還有下巴,輕輕塗抹,整張臉滋潤起來。她也在我臉上各點四下,輕輕塗抹開來,我立刻自覺變漂亮了,帶著一股驕傲的心情出門上學。媽媽的皮膚非常好,光滑細緻,一點皺紋都沒有,唯一的特點是比較黑,那種黑裡俏的亮色皮膚。四十多年來我只見過她使用這一款,從不用其他保養品。
小雪是去年十月份住進我們家的。我實在不知道怎樣跟一個六歲的小女孩天天相處在一起,只好硬著頭皮學習。每次洗過臉,我幫她擦一點面霜,雙頰和額頭、下巴,各點一下,輕輕塗抹,她問我為什麼要擦面霜,我說天冷了,塗一點面霜臉才不會乾乾的,很難受。我告訴她:「我小時候,媽媽就是幫我擦這種面霜。」她聽了很羨慕:「哦!你媽媽對你這麼好呀!」
從九月我們就在討論林家三個孩子的照顧問題,他們的爸媽都有吸毒和販毒的問題,媽媽在監獄,爸爸正等候傳訊,也將入監。最大的欣欣九歲,老二小堅是個男孩,七歲。小雪將近六歲。三個在家沒有人看管,親戚、鄰居倒是會叫過去吃一餐飯,有人說平常在街上看到他們灰不溜丟的,渾身是土,比流浪的貓狗好不到哪裡去。後來有人把他們帶到教會來,跟著我們參加所有的活動,愛筵時就招呼著一起吃飯。十月份他們的爸爸也要入監,我們找到他達成協議,孩子讓我們照顧,他願意了,說是小孩跟著我們比較有前途。英英決定把兩個大的帶過去,他們比較能夠自理起居;小雪跟著我和潔子、Lingo一起住。Lingo是我們養了十年的狗兒,小雪謙虛的叫她Lingo姐姐,可是這個狗姐姐顯得很跩,不太搭理她。
十一月為了製作一些事工報告的投影片,我們翻出去年聖誕晚會的光碟,看到兒童表演的那一段,赫然發現他們三個也在裡頭。大概因為兒童工作都是別的同工負責,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參與,對他們沒有印象。那次晚會是鄉公所用公家經費委託我們辦的,所以場面很大,還製作了影音光碟。看到這些小朋友們在台上又唱又跳,小臉蛋紅咚咚的,專注看著帶動作的老師,我們驚嘆著,還不到一年,這些孩子都長高也長大了一些,一幕幕當天晚會的情景浮現眼前:抽獎、發點心、接送老人和小孩……一忙完所有事情,我立刻趕回台北的新光醫院,媽媽因為摔跤導致髖骨碎裂,必須住院開刀。我和家人輪流照顧她,那幾天就在醫院打地舖,家也沒回去。
我帶了一瓶朋友送的法國面霜,幫媽媽洗過臉後就在她的雙頰和額頭、下巴各點一下,輕輕塗抹。即使已經年老且臥病在床,她的皮膚仍然不可思議的細緻光滑,沒什麼皺紋,而且還比從前白皙,是那種久不見陽光的白。但是歲月刻劃過的痕跡不可能完全不存在,她的臉龐鬆弛了,線條顯得模糊……我望著望著心酸起來。我們母女曾經緊張冷戰過好幾年,皆因我出國唸了碩士回來後執意走全職傳道的路,傷了她的心。我們有好幾年不跟對方講話。從前她犀利而強勢,全家沒人敢違背她的心意。如今她躺在病床上,我感覺現在這個軟弱而無助的老婦人何等陌生。
她接受我的服事,問了一句:「你這是什麼高級面霜?」我說了那個品牌,她點點頭說:「還是用我習慣的那種比較好。」一剎那間我忽然感覺她沒有變,固執、自主性極強。我們母女大概有許多相像的地方。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對我說:「我習慣那個牌子,是從前你外公從上海帶回來給我的。」
她在床上躺臥有一年了。
我望著自己化妝台上的瓶瓶罐罐,媽媽說的這品牌我在一家美妝百貨店找到的,兩百多塊一大瓶,不知要用多少年才能用完。這兩三年我狂熱地瘋起保養品,對於各家品牌的化妝水、精華液、乳液、面霜等經常注意研究,當然也會忍痛花一些錢購買,企圖在每一個精緻美麗的瓶罐裡尋找推銷者所宣稱的神奇力量,據他們說那種神奇的力量可以使女人恢復青春美貌、消除一切歲月的痕跡……對所有女人來說:美麗絕對是一種不可輕易消失的權利,因為那等同於自信、被愛以及幸福。我也不例外。只是我經常在天人交戰的狀態——一面被業者的甜蜜語言蠱惑,一面冷靜地計算著這些瓶罐裡頭的成本、包裝以及宣傳費用,最後的結果還是不買……那種拖泥帶水的拒絕,簡直就像拒絕一份纏綿戀慕的愛情。
曾經被某個品牌的乳霜打動過,很想花一大筆錢去購買……不過不是買給我自己,是想送給曉翠使用。這個品牌號稱是某科學博士在爆炸事件之後燒傷臉部,窮後半生之力研發出來的神奇乳霜,百貨公司一到週年慶就大排長龍,我用將近一個月的薪資搶購這瓶乳霜。我真的很想讓曉翠試試看,到底能不能產生業者所宣誇的神蹟。
第一次見到曉翠時,她剛滿四歲,那時我們來到魚池大約幾個月,正在招募孩童來上兒童主日學,她跟在讀小二的堂姐巧秀後頭,蓬著一頭粗黃的亂髮,一對亮晶晶的眼睛戒備著瞪著所有看她的人……她的左邊臉頰有一大片燒燙傷的痕跡,皮膚皺縮扭曲著,像一幅醜怪的面具罩在原本秀美的臉龐上。是的,有一點像歌劇魅影的那個魅影。
漸漸地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更多訊息:曉翠的爸媽忙著工作,常常不在家,也沒人照顧兩個小孩,五歲的哥哥帶著三歲的妹妹,不小心把桌上的熱開水撞翻了,燙到小妹妹的臉……也有人說是玩火燒著了桌布,還好房子沒有燒掉,曉翠從此帶上魅影般的面具。
曉翠上了國中,會跑來找我訴說一些困擾:班上的同學都很會欺負她、老師因為她太愛擾亂秩序,把她趕出教室,氣得叫她以後不要來了、誰總是用三字經罵她、上學實在很無聊、她又跟誰吵架了。我安靜聽她訴說著,告一段落後,我說:「曉翠,我知道,妳心裡最大的不平衡不是這些,是妳臉上的傷疤對不對?」她一時之間默然不語,過好一陣子,點了點頭,眼睛裡有一些淚光。
我拉起她的手,告訴她:「妳知道嗎?妳其實是一個很漂亮的女孩,我不知道為什麼上帝要讓妳遭遇到過去那樣的傷害,留下這些傷疤,但是我知道祂一定有最美好的計畫;也許祂就是覺得妳很漂亮,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來保護妳。」曉翠扭動一下身子,大顆大顆的眼淚流了下來,但是她點一點頭,浮起一朵微笑。我們一起做了一個感恩的禱告。從那一天起,曉翠開始有一些變化,教會的人都注意到她不再像過去那樣不可理喻,她喜歡主動幫忙,喜歡在別人勞累的時候幫忙按摩肩膀,喜歡照顧比她更小的孩子……這些孩子有的剛看到她會嚇一跳,但很快的他們喜歡找曉翠姐姐問功課或者幫忙做勞作,喜歡跟她在一起……有一天她興奮地拿一封信來給我看,那是她的死對頭,經常吵架不講話的一個女孩,信上說:「我覺得妳是一個很可靠的人,我希望跟妳作好朋友……。」
小雪每天洗過臉,仰著頭讓我擦面霜,她的小臉光滑細緻,只是膚色黑,抹上面霜以後亮起來,顯得黑裡帶俏。這個孩子有原住民血統的輪廓,深深的雙眼皮,明亮的眼睛,是個漂亮的小女孩。我們學著照顧這樣一個六歲小女孩,每天幫她打點餐盒水壺圍兜兜,帶著小被子牽著她的手上幼稚園。可是小雪不喜歡曉翠,她看著曉翠那半邊被燒傷的臉,明顯憎嫌不已;我有事回台北,請曉翠過來陪伴小雪寫功課,小雪知道這個安排很不高興,質問我們:「為什麼要叫曉翠姐姐過來?」
我問她:「妳不喜歡曉翠姐姐?」她氣嘟嘟的回應:「不知道。」我們告誡她,不可以這麼任性。
那次週末潔子回來接小雪到教會上兒童主日學,曉翠隨車一起過來。她們下車的時候小雪忘記把東西帶下來,曉翠好心幫她拿,她一把搶過來兇巴巴的說:「妳不要碰我的東西……」潔子當下訓了她幾句,沒想到她不高興,開始大哭大鬧,另一位主日學老師當場警告要打她,她乾脆躺在地上打滾……潔子氣到胃都痛了,她對我說:「這畢竟不是自己的孩子,否則我早就痛打她一頓。」隔天我們跟小雪懇談,其實孩子心裡有數,她知道自己有錯,我們規勸一番。沒想到過了一兩天,小雪見到曉翠姐姐,竟然主動向她說對不起。
潔子和英英帶著三個小孩去監獄探望媽媽,這是第一次見到孩子的媽媽。我因有事無法前往,等他們回來以後才從邵潔口中得知,這位母親竟然不滿三十歲,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年輕。她在獄中已經聽過福音,曾經在信中告訴女兒自己要信基督教。她也會向主禱告。探監那天她一見到潔子帶著小雪進來,眼淚就流下來了。她對潔子說,就在那天早晨,她還跟神祈禱說:實在很想看到孩子,想不到上帝立刻就回應了她的祈求。小雪跟媽媽說:「我和邵老師、李老師每天都有為你禱告喔。」
過了幾天我幫助小雪用注音符號完成一封短短的信,要寄給媽媽,寫完後小雪一直低著頭,後來才注意到她在流眼淚。我安慰她:「上帝知道媽媽現在沒辦法照顧妳,所以讓我們照顧妳,我們可以常常為爸爸媽媽禱告呀!希望有一天他們都能夠回來跟你們在一起!」她點點頭,把眼淚擦乾。我想起我的母親,某種程度我和小雪何其相似,她的母親被禁錮在監獄中,我的母親被禁錮在病痛的身體之中,他們都不能自由進出走動,都時常牽動著我們內心深處的創痛。但是我深深相信上帝有最好的計畫,不是我們現在可以完全明白的。這樣的禁錮並非悲慘不幸,是為著將來更大的自由。我試著這樣告訴小雪,她似懂非懂,可是她嚴肅的點一點頭,眼裡流露著比同齡小孩更成熟的解事神情。
小雪流過眼淚的臉乾澀發紅,我牽著她到浴室鏡子前面,幫她洗洗臉,打開面霜的粉藍色瓶蓋,用指尖沾一個圓點,打算在她的兩頰、額頭和下巴,輕輕的點一點,她格格地笑著,捉住我的手,用她的小手指從我的指尖抹了過去——她要自己來擦。
〔全文轉載自校園雜誌2006年3.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