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8 09:16:57石牧民

胡說塔可夫斯基,以一個長鏡頭


文藝青年,
要讀讀不懂的詩,看看不懂的電影。
文藝青年老成了,
不懂的詩,不懂的電影依究不懂;可還是讀,可還是看。
沒有變成廢物,大概還因為至少可以說一說是怎麼不懂。


7月7日至7月14日間,紐約.林肯中心電影學會(The Film Society of Lincoln Center)舉辦「再探塔可夫斯基」(Revisiting Tarkovsky)電影專題,播放前蘇聯電影大師塔可夫斯基所有長篇劇情電影作品。(塔可夫斯基就讀蘇聯國家電影學院時期的三部少作除外。)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Andrei Tarkovsky, 1932 – 1986)是以揉合深邃的長鏡頭、詩意的影像成就出獨樹一幟電影語言與風格的電影大師。著名的作品以發行年代為序分別有:〈伊凡的少年時代〉(Ivan’s Children, 1962)、〈安德烈.盧布烈夫〉(Andrei Rublev, 1966)、〈飛向太空〉(Solaris, 1972)、〈鏡子〉(The Mirror, 1975)、〈潛行者〉(Stalker, 1979)、〈鄉愁〉(Nostalghia, 1983)、〈犧牲〉(The Sacrifice, 1986)。其中(相對)較不著名,改編自波蘭科幻小說作家Stanislaw Lem同名小說的〈飛向太空〉,正是2002年由Steven Soderbergh執導,喬治.克隆尼(George Clooney)主演〈索拉利星〉(Solaris)的前身。

事實上,前述的幾部電影已經是塔可夫斯基的所有劇情長片。在創作生涯中每一次出手都成為經典,幾無敗筆的塔可夫斯基所以成為深受世代以來影癡推崇的大師。就連另一位巨匠,瑞典的柏格曼(Ingmar Bergman, 1918 – 2007)都直言塔可夫斯基堪稱最精湛的電影作者……

不過「實話實說」吧,「巨匠」、「大師」的電影誰看得懂呢?具體一點說,柏格曼的電影都在看不懂了,柏格曼認為最精湛的塔可夫斯基……是「天書」吧。是的,它們是一部部塔可夫斯基藉由影像、聲音思索時間、(個人的/舉世的)歷史、記憶、夢境……種種形上命題的天書。塔可夫斯基電影作品中的構圖、運鏡、剪接充滿令人費解的曖昧性,如畫,如詩。他的電影也緩慢,也深邃,也迷離,於是觀眾往往陷入時而支離破碎的故事當中,也迷路,也迷惘。

塔可夫斯基停止創作的許多年以後,在紐約的林肯中心再度觀賞他的作品,驚訝地發現它們歷久彌新地兀自前衛著。世間的時光一再一再蒼老,而塔可夫斯基竟然不曾;他的畫面有太繁複的高逸,他的思索有太深邃的超脫。那些聲音、影像仍然費解難懂。然而,一旦「理解」的執念讓給「領/聆賞」,便欣見塔可夫斯基的緩慢、深邃當中閃現可以聳動,也可以雋永的激進和慈悲。

這是〈鄉愁〉結束前的一個經典鏡頭:



一個男人試著涉過乾涸的溫泉,同時呵護手中的燭火令它不致熄滅。一句話可以道盡這「一個」長達九分多鐘沒有剪接的長鏡頭。它很單調,很緩慢,但是也很激進。

早在攝影機被用來說故事的最初期,俄國的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 1898 – 1948)已經發展出著名的「蒙太奇」(montage)電影理論。簡單地說,也就是經由組合互不連屬的鏡頭造成一種說故事的效果。沈睡、睜眼抬頭、張牙舞爪,三個不同姿勢的石獅子畫面組合在一起,說的是「甦醒」的故事;沈睡的嬰孩和嬰兒推車滾下階梯的畫面組合在一起,說的是「危及存亡」的故事……。在艾森斯坦的「蒙太奇」電影理論中,剪接創造故事的「意義」,攝影機是積極地說故事的敘事者。

〈鄉愁〉結束前九分多鐘沒有剪接的長鏡頭,一舉取消攝影機作為「創造意義的敘事者」的角色。「意義」不待剪接就有。故事不是攝影機在說。不倚賴剪接的塔可夫斯基,用男人踩踏水窪的聲響說步步為營,用瀰漫湧動的煙霧說朔風野大,用一不注意就要遺落,背景中的滴水聲說韶光荏苒……。九分多鐘裡,男人移動腳步,腳步移動攝影機;男人伸手維護燭火,手勢牽引攝影機的焦點。九分多鐘裡,攝影機不說故事,只是看。故事是鍥而不捨的男人在說。攝影機看。看的人看。

這是個激進的反動。反動中隱約有溫柔的慈悲。

燭火熄了,回頭再來。一鏡到底的長鏡頭說一個在艱難險阻當中屢敗屢起的故事。在艱難險阻當中屢敗屢起,為了一己所護持的義無返顧。而誰不是呢?都說詩是精煉的語言,創作影音如詩的塔可夫斯基所以精煉地,用一個跋涉、傳遞的鏡頭訴說生命。最後的最後,男人的身影在嗚咽以後消失在景框外。男人是否力竭而死無從得知。即便啊即便,男人的生命殞滅,燭火畢竟抵達彼岸,還灼熱著。

畫面中最後升騰起的是威爾第(Giuseppe Verdi, 1813 – 1901)〈安魂彌撒〉(Messa de Requiem)伊始的「安息經」(Kyrie eleison)。安魂曲所告慰的,還有生者。一似還灼熱著的燭火。

只是一個鏡頭,說不了塔可夫斯基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