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5-22 16:50:47石牧民

〈在路上〉之這才第一篇·窗外

本篇引用自〈在路上〉之不是第一篇‧一個文學研究生的自我投射: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301661377/20080111125524/
〈在路上〉之仍非第一篇‧JFK: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301948241/20080117153517/
〈在路上〉之啥時第一篇?滑雪記與準情書: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302186549/20080121060933/
以及〈在路上〉之情書這一篇‧食用閃光彈:http://mypaper.pchome.com.tw/news/leoforlion/3/1303583885/20080218231018/
它們,始終都不是「第一篇」。
它們,從來都只是「第一篇」以後的產物。
以下,是它們之所以產生的那「第一篇」。

我坐在克里夫蘭(Cleveland)機場大廳的咖啡座。落地窗外的景象說,從紐約飛抵克里夫蘭的途中,又有大雪降下。鐵灰的天色多少印證了我在科恩兄弟 (Joel and Ethan Coen)的電影〈冰血暴〉(Fargo)當中認識的,關於美國中西部抑鬱靜謐的印象。道路上,除了汽車胎痕處紛雜的線條,遍地都為積雪覆蓋。巴士接駁站的小亭,教積雪壓得好似羞赧地屈膝蹲踞著。窗外的風景看上去寒冷,而落地窗的這一邊,我獨坐的空間周遭有鄰座旅客的低語,不遠處航空公司櫃台的交談以及大廳中不時迴響的公告廣播,和溫暖的空氣。

有人自大廳闖入窗外的冷冽中。他們往往開始疾走,拖拉著他們的行囊;口鼻當中呼出表現低溫的白色煙霧,匆匆趕赴下一個暫時的目的。或者是連結下一個行旅的驛站,或者是迎接他們的親友,或者是等在道路邊的車輛;然後不是疾走出我的視野,就是登上另一種交通工具,呼嘯地離開。路過機場大廳的人們一一地走掉。我將注意力轉移回到面前的小桌上,吃了一半的藍梅蛋糕,啜飲一半的latte;寫了一半,問候台灣師長的信件。繼續靜靜地將它們都結果以後,我站起來走掉。闖入窗外的冷冽中疾走。走進落地窗的另一邊不知名旅人的視野中,然後繼續走離他的視野,走掉。

冬天裡,我這樣路過了克里夫蘭。克里夫蘭機場和其他一些供人路過的機場。

路過克里夫蘭以前,我路過芝加哥(Chicago)。我坐在芝加哥機場的候機室,等待被大風雪延誤的起飛。看不見窗外天空確切的顏色,停機坪上擠滿無法如期起飛的飛行器。他們靜止地等候著,逐漸被碩大如鵝毛的雪片掩蓋。落地窗的裡邊和外邊,飛行器和人們無可奈何地困坐。風雪無意休止地持續,我讀完了預先攜帶在行囊中的〈時代〉雜誌(Times),讀完了〈紐約客〉雜誌(New Yorker),我甚至讀完了保羅·奧斯特(Paul Auster)以一名曾經就讀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為主角的小說《月宮》(The Moon Palace)。我開始將注意力轉移到一同受困於芝加哥機場的眾生。機場不外乎如此,緜延的走道兩旁排列著一個一個登機門以及座椅,候機大廳散布書報攤、食物攤販,以及四下遊走的旅人。我的目光掃視過聚集的各色人種和各式衣著。有時候,長久追隨並注視一個或者因為長相,或者因為姿態而顯得有趣的身影;有時候,稍稍留神竊聽鄰座的耳語。有時候,只是研讀形形色色的表情,或者是來自各方的旅人們在座椅上不舒適地打盹,什麼奇形怪狀都有的姿勢。那個寒冷的冬天,暴風雪的一日,我與好大一群人困坐在芝加哥機場當中好長一段時間。最終,風雪當然止歇了,人們與我當然也都走掉了。停留的時間長久一些,畢竟也只是費時地去「路過」。

《月宮》當中的「我」,曾經在廣大的北美洲大陸上浪遊。去到美國近半年以後的我,也累積了許多在浪遊中曾經落腳的所在,短暫地「路過」許多城鎮。舊金山 (San Francisco)、丹佛(Denver)、達拉斯(Dallas)、Irving、紐澤西洲(New Jersey)的Aberdeen-Matawan、紐約市以及費城(Philadelphia)。坐在克里夫蘭機場的時候,我想起了那些去過和不能說真的去過的城鎮。那些,我在長程的旅行中路過的所在。透過克里夫蘭機場的落地窗,我望不見它們四下散落在廣大無垠的土地上。突然地,感覺到與腳下的土地一併延展開來的虛罔。起飛、降落在知名或者不知名的所在,以隨時準備離開的設想去逗留;然後起飛,然後降落在另一個最後仍然要被離開的的地點。

我在那虛罔當中踟躇踟躇,回顧從抵達美國直到獨坐在克里夫蘭機場之間的生活。日出日落,睡醒走臥,燒飯洗衣一似以往。身子或許重了一些,因為囤積了鄉愁的緣故;生命中其他的細節,其實沒有太大的不同。除了,開始演練一種前所未有的行走。那是一種小規模的行走。我拖拉著行囊,自抵達走向出發;量化、具體化以數字,也就是從某號登機門走向某號登機門。那也是一種長程而無遠弗屆的行走。只要拖拉著行囊,抵達某號登機門,下一次前往出發的行走,已經是在千里之外的所在。

拖拉著行囊,從抵達趕赴再一次出發,穿插以或短暫或長久的逗留。

離開克里夫蘭機場,闖入落地窗外的冷冽中,走進並且走出落地窗另一邊不知名旅人的視野的當下,我理解了從抵達美國直到獨坐克里夫蘭機場之間盤據在心眼間的不安和恐懼,一名異鄉客和遊子的恐懼。所恐懼的,不是置身於萬般皆不同的異國,不是被無數與自己迥異的面容與姿態包圍淹沒。所恐懼的,是發現了迥異的面容,不同的姿態與無法通曉的種種話語所掩蓋著的,那終極的相同。終極的難辨彼此。終極的,無法識取自己。赫然發現,自己竟然已經一語道破,或者說一語道盡了在行旅當中所遭遇萬千眾生的全幅面貌。

拖拉著行囊,從抵達趕赴再一次出發,穿插以或短暫或長久的逗留。

冬天結束以前,回到了紐約。回到紐約以後,開始寫作一系列〈在路上〉的篇章以及其他。不自覺地開始執迷長大的篇幅,計較回憶的細節,演練自以為因事置宜的種種口吻。我認識的一位寫手,鑽研敘述之巫術,可人而且可敬的劇作家盟友,曾經反覆地與我討論到書寫的理由。我在紐約諧和居結識的小獅子Julie,開始發現我習慣在書寫的時後熄滅房中大部份的燈火,隱身在黑暗之中獨自思索。我猜,我是找到了一個書寫的理由,一個獨自一人也要付隅頑抗的,書寫的理由。

我必須去抵抗,去扭轉那終極的,對於自己的無法識取。我必須時時知道自己為誰。

如是書寫了又一個學期以後。我坐在從日本東京成田(Narita)機場出發飛往台灣的日本航空JL647號客機裡。客機降落在台灣桃園國際機場以前,透過座位旁的機窗,我看見了台灣沿海的燈火。再一次想起那些在浪遊中去過和不能說真的去過的城鎮,那些為了離開而抵達的城鎮。因而,留下眼淚,不停留下眼淚。在飛行途中曾經數度以日語寒喧閒話的空服員趨近我,問道:どうしだんですか?大丈夫ですか?(怎麼啦?你還好嗎?)

我在淚眼中,無法以還不夠流利的日語回答她:這世界上,只有那麼個唯一的所在,你永遠不會只為了離開而去抵達;永遠不會只是供你路過然後走掉。這世界上,只有那麼個唯一的所在,哪怕你一再一再地離開她,都還依然得以在抵達的時後說:我回家了。



viola 2008-05-23 01:23:31

おかえ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