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11 14:32:52石牧民

客途囈語--仔仔之三


本篇文章引用自〈海洋囈語--仔仔之一〉以及〈綠茵囈語--仔仔之二〉

仔仔:

我來到美國近半年,農曆新年剛剛過去了。
我與平日親近的同學們,為自己準備了差強人意的「年夜飯」。
用電鍋冒充火鍋,我們席地而坐,圍成一個小圓圈,舉杯祝賀
彼此

屬於這一群台灣留學生的小小聚會,在我居住的「諧和居」舉行。「諧和居」?仔仔,出走許久的你,對於我偶然告訴你,關於我的種種,是不是不免感到陌生呢?甚至,你會覺得連我也像是個陌生人,不似你曾經記得的自己?仔仔,我猜,你畢竟不會忘記我們還比肩行走的時候,我那些愛胡鬧和逞口舌之快的小小淘氣。我也猜,決定離開的時候,你很是體貼地了解我日後會一直需要這樣的質地,好作為拘謹嚴峻的緩衝,將它留給我。孑然一身地離去。

仔仔,我在2007年的8月二23日晚間搬進哥倫比亞大學位在曼哈頓西110街的宿舍。次日清晨,我早早醒覺,出門散步,想要熟悉住處週遭的時候,注意到宿舍入口門楣上大書〝Harmony Hall〞。緊接著的一、兩日,我不時在心裡琢磨、玩味這名稱,最後終於教我想出了個「諧和居」!你一定可以了解,在我給她起了一個名字之後,方才能夠安然的居住其中,將之當作客途中的「居家」。

吃火鍋那日,我和也居住在諧和居,也來自台灣,而且跟你一樣也是獅子座的小女孩Julie(我很確定你一定會很喜歡這個小妹妹)一起準備好火鍋的湯底以後,獨自在我的房裡安排妥當聚餐的擺設。看著佈置停當,等著同學們造訪就座的空房間......我知道你一定會猜到我的下一個舉動!當然!當然要盤算一下,該以什麼樣的音樂迎接我的好友們!這是一個異鄉遊子為了排遣鄉愁安排的場合,自然必須以來自家鄉的吟詠去填滿方才適切。我取出了新寶島康樂隊甫發行的第七張專輯〈七衛生紙〉。按下播放鍵不久,同學們陸續來到。

大伙兒說笑的音量不時將歌聲掩蓋,陳昇和他的康樂隊員們歡頌的歌詩,在我的小小房間裡,比較接近助興的聲波律動。沒料想到,那一闕〈牧師的女兒〉前奏才響起,剎那間將我的心神自笑語間拽拉回數日前,獨自在房裡第一次播放這張專輯之時,浸透了悵然的羅網中。纏著,揪著,擰著好一陣子好一陣子......

那優美與悲傷交錯的琴聲......

仔仔,你離開以前,陳昇的歌詠已經陪伴我們好久好久了啊!而仔仔,你想必也依然記得,那美麗女孩的妹妹吧?我們之所以認識她的妹妹,也是因為陳昇。我們,同另一個熱愛歌詠的同學被指派為1995年自明道中學畢業的畢業生代表。那個聲若宏鐘,熱情的訓育組長告訴我們,他不要八股地朗誦謝辭。他給予我們一切發明的自由。我們於是一起決定要詠唱陳昇早年那一闕熱烈而義無反顧地呼喊著明天的創作。為了苦無那曲子的鋼琴曲譜煩惱的時候,美麗的女孩說:「我的妹妹一定能夠聽奏出來!」琴聲在畢業典禮之際昂然響起,而我們高歌!仔仔,再遇見女孩的妹妹,我已經在台北近郊求學,你已經斷然地離去。我返回明道中學參加母校的園遊祭,在昔日的教室裡遇見了女孩的妹妹。她一定早已將我們對於她的長姊的暗戀看在眼裡,沒等我向她寒喧就問:「你見著我姊姊沒?她也來了,就在樓下!」仔仔,我只比你多遇見女孩的妹妹一次。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她的妹妹。日後,我與女孩的戀情太過短暫,甚至不及因為我們的戀情而再次遇見她。

你離去以後,我獨自一人在城市裡行吟。女孩在木柵求學,我不時從新莊穿過台北市,到木柵尋她。縱然,我經常只是沉默著。我當時習慣從和平東路右轉通往木柵的山路。蜿蜒而荒僻的一段路總讓我扯著嗓子在疾風中高歌。仔仔,你一定記得當我們還一起練習詠唱陳昇的創作,總是寧願放肆也不要悠揚。那一段山路於是這麼地收藏著未滿二十歲的我,最多放聲吟詠陳昇的歌韻。有那麼一次,女孩和另一位高中同學致電給我,問我知不知道陳昇的〈最後一盞燈〉;我說當然知道,她們便嗔道:那為什麼從沒為我們唱過?幾天以後,我在那條山路上一路唱著〈最後一盞燈〉去到木柵。未滿二十歲的我所眷戀著的女孩身在木柵,哪怕只是去為她吟唱一曲,我也樂於忘記從新莊到木柵的長路漫漫;哪怕,彼時的我總是歌唱了以後便啟程歸去,並沒有勇氣多言其他。

仔仔,你已經在給你的上一封信裡知道,日後女孩與我的戀情被我殘忍地踐踏。我不敢在信中多言細節,我清楚知道烈性和我如出一轍的你,並不能將我原諒。仔仔,你不知道,那一條遺落許多我少年的歌聲的山路,並不只有我和陳昇。曾經,在同一條曲折的山路上,環抱著我的女孩問我,於我的生命中,意義最最深刻的歌曲何屬?我告訴女孩,是陳昇的〈鏡子〉。那時候,與女孩相戀的我已經在關渡求學。我習慣往返於關渡與木柵之間的路徑已經與大學時不同。我日日在深夜以親吻向女孩道晚安以後,行經辛亥路去到公館,然後沿著羅斯福路通往中山北路返回關渡。告訴女孩陳昇的〈鏡子〉之於我的重要性當晚,我在辛亥隧道裡落下一些每一次吟唱〈鏡子〉都無以避免的眼淚。幾日後,女孩溫柔地將我擁抱。對我說,她去聽了〈鏡子〉;她不要我不斷撕開隱隱作痛的裂痕,她要我堅定地愛自己,並且愛她。仔仔,當我為女孩唯一地一次歌唱〈鏡子〉,真的不知道,歌曲裡訴說的其實是日後才深深切割進心坎裡的裂口;真的不知道,我會是因為對於女孩慘酷地毀傷,終於不再能夠喜愛自己。

當你離開,新寶島康樂隊推出第二張專輯並不很久;我在諧和居裡聆聽的,已經是他們的第七張作品。仔仔,你很清楚,當我們甚至還只是兒童的年歲裡,就已經在陳昇的〈宿命〉裡尋獲了我們的性格中的晦暗。日後,即便你已經遠走,我依然繼續在他的歌曲當中,驚見自己的生命裡種種遺憾的輪廓。仔仔,我無法一一為你細數女孩與我的戀情以及我的痛悔。即使時至今日,我想我依然會抵受不住那樣做的疼痛。於是,請你聽聽〈七衛生紙〉當中第四軌〈牧師的女兒〉吧!在那我甫聽聞,心頭立刻因為陳昇竟然唱出逼近女孩與我太短暫的戀情其中的苦澀而揪得死緊死緊的曲子裡,你也許會聽見青春美麗的少女,優美與悲傷交錯的琴聲。你也許會聽見那沒有出息的青年對於少女的尊長的顧慮,而你也許願意試著為我陳述當年聽任血性恣肆的怨懟與憤恨?你也許願意為我尋獲我遺失了的當年的我自己,替我告訴他我日復一日的試著收攏起他劃開的裂隙?你也許會聽見少女與青年在琴聲中各自於時間的荒漠中浪遊,各自經歷更許多夢幻枯榮後,在含笑的淚眼當中憶起當年。而你也許會識取樂音間聲聲沉重似一聲的鼓擊,鞭笞在我體內的疼痛......而你也許願意嘗試著將我原諒?

而你甚至願意為我尋獲我請託你守護著的,當年的穿著藍衫的女孩,請託她告訴日後的她,莫要悲傷?仔仔,縱使我知道女孩如今已經尋獲篤實的幸福,縱使我知道她沒有繼續悲傷的理由。仔仔,我是不是還沒有告訴你,我在離開台灣以前,曾經致電女孩,在當年的好多年以後。撥號的時候,我抵抗著即將令我不勝負荷的悲淒,那切膚之痛太是淒厲,在我的方寸間斧鑿清楚地切割下當時的觸感;致使開始居住於美國的來日,我從來不再需要翻找女孩的電話號碼,它們深刻地鐫刻在我心裡。仔仔,然後我終於在許多年以後,再度聽見女孩的聲音。再度與她交談。在我長久地保留著為女孩粉刷新居而沾染上了油漆痕跡的短褲的許多年之後,在我甚至將那短褲收納進負笈美國的行李之中,並且在諧和居當中日日穿著它,秘密地為自己保守著只有我獨自知曉的過往的現在,我時而隔著線路與女孩交談。我聆聽她的聲音,間或隱約聽見她寵愛著的幼子們的話音。

仔仔,女孩告訴我,她腹中又再孕育著一個新的生命。我聆聽著一個母親飽滿的喜悅,默默地流淌淚水,為當年的女孩如今要在夏天迎接的新生命祝福。仔仔,即便你並不能將我原諒,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與我一同,為我沒有立場,也不會得見的嬰孩祝福。我害怕女孩發現我因為淚水顫抖的話音,慌忙地結束了通話。仔仔,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今天的女孩,即將有成三的天使將之幸福地環繞。

仔仔,我在眠中有夢。而那夢境,一似你一定也同我一樣,還清晰非常地珍藏著的記憶。那是十幾歲上的音樂教室,我們依據座號就座,座號一號的女孩在鋼琴前坐定,從容地調息。座號幾乎緊鄰著女孩的我們於是有幸坐在鋼琴的近側,看見女孩的纖手在琴鍵上緩緩地降落......

於是傳來琴聲。

夢境裡的琴聲雖不似當年的輕盈靜好,夢境裡,女孩的素手下,雖是優美與悲傷交錯再交錯的琴聲;仔仔,而我記得女孩在彈奏當中注視我,我也以注視回答。我們在淚眼中含笑。

牧民





兄弟 2008-02-11 17:36:29

往事並不如煙

版主回應
兄弟,你知道,有些往事就算如煙,
還是那樣的沉重......
2008-02-11 18:0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