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04 08:06:28石牧民

歹子不肖自白書

連日來不易成眠。
輾轉反側之下,不時睡出汗水或者淚水。
夜來有夢魘糾纏,白日裡心緒更難梳理,整日鬱結著,旁人都感受得到。
同學說她近來有些害怕我了,我想是友善被眉宇禁錮,全面讓渡給嚴峻。
她說因為我鎮日囚在諧和居裡聽古典樂,才會把超逸以及灑脫都給忘記。

我想她的觀察不無道理,於是讓唱機裡的歌韻變換了類型和風格。
好久沒聽的是黃連煜初登場的〈新寶島康樂隊〉。
那是一九九二年,我十五歲。

十五歲的我,聆聽陳昇歌唱竟然已經聽了近半生。那時候,我才剛剛要去認識雅惠以及涵儀。他們是現在年過三十的我,認識了半生的友人。十五歲的我,很自然的在情感上依賴著陳昇的歌曲。認為他和他的歌,是我僅有的,剖腹論交的(請依然用福佬話去理解)知己。我的知己找著了新朋友,找著了高歌的新媒介,我自然地很是欣喜。陳昇以及黃連煜比肩連袂歌舞出〈新寶島康樂隊〉的一九九二年,我十五歲。

十五歲的時候,我的阿嬷黃玉女士身子還硬朗。我的生年肖蛇,先我七十二年出生的阿嬷也肖蛇。阿嬷的世界蒼老了,我的卻還煥然。少年的我陪著阿嬤,坐在電視機前頭。我手執遙控器,我的工作是避免太新穎的世界對我的阿嬤不友善。大聲點、小聲點、楊麗花看完了也許轉換頻道繼續看葉青......。世界不理會我的阿嬤,兀自飛快的往明天新穎出去。我的阿嬤困在她陳舊的世界裡。我的阿嬤黃玉女士,將她的青春栽種到田野裡,將她的視力耗損在曠日費時的手工裡,收穫她成群的子女們讀書識字的果實。而她自己嚐不到文字的滋味,捐輸汗水的勞動之外,阿嬤的視覺堪用之處實在很少。那個甚至比她年幼,但是殖民心態與為它所取代的日本人相比,同樣不可一世、專橫跋扈的政府當權了,繼而將她的兒孫輩們教育成為聽不懂她的話語的異族。我的阿嬤,困在她的陳舊裡。殖民心態的政府當真成就出許多新穎,對阿嬷而言,交換的條件是她的兒孫們不被鼓勵,甚至被禁止說她僅有的語言。新穎的電視機出現了,殖民政府甚至還不厭其煩地規範阿嬤享受其新穎的機會。我的阿嬤黃玉女士,和其他許多的阿嬷們,一日裡只有不到兩個鐘頭(甚至更少)的機會,能夠懂得新穎的機器裡的人們使用的話語。

我陪伴著我受困的阿嬤。也嘗試去學習我甚至被教導著要去鄙棄的陳舊。看了很多歌仔戲之後,十五歲的我為了〈新寶島康樂隊〉的出現而興奮著。我紮實並且確然的感受到了有人願意用他一己的力量,將我的阿嬤自困頓中解救出來的心意。我騎著單車,懷中揣著〈新寶島康樂隊〉的錄音卡帶,飛快的朝家中踩踏著踏板。「我聽的歌阿嬷會聽得懂!我聽的歌阿嬤會聽得懂了!」循環地踩踏的雙腳一再複述我的歡喜。甩了單車,我強拉著阿嬤到了二樓的音響前。我要阿嬤好整以暇的坐著。因為我要放送歌曲給阿嬤聽!

他們以我的阿嬤聽得懂的福佬話高歌著。唱啊唱,黃連煜唱起了客家話,我就用我還不輪轉的福佬話為阿嬷進行翻譯。唱啊唱,唱出了我不能夠懂得的單詞和片語。我便問阿嬤第一軌〈多情兄〉裡的「低路」(ge-lo)的男性是什麼意思?聽著聽著,再問第十軌〈壞子〉裡「胭脂馬去遇到關老爺」是什麼意思?陳昇和黃連煜初次在我家高歌起來的午後,八十七歲的黃玉女士和十五歲的石牧民聽了個把兒個鐘頭的音樂,進行了個把兒個鐘頭的福佬話口述教學,說了個把兒個鐘頭的閒話。

十五歲的我,最是喜愛第五軌的〈跑路英雄〉。那是一闕孑然一身的男子,沐浴在天光與海風中,以亟速馳騁著的逍遙歌。那男子目中無人,並且想必曾經風流倜黨。目無法紀的的他說自己爛命一條,和誰拼比膽識都不可能屈居下風。有時候油腔滑調,強詞奪理,他甚至大聲唱:「借錢若要還,啥人要借!」我樂得在我的阿嬤身旁變身成一個小印地安人似的又舞又跳,口中不斷的念著會應許我放肆和瀟灑風流的咒語:「借錢若要還,啥人要借!哈哈!阿嬤!借錢若要還,啥人要借啦!」沉著而認真、善良的黃玉女士微微皺眉。她先是喃喃自語:「啊怎麼會這樣唱?」然後很正經的跟我說:「牧民啊......做人不可以這樣喔。」

我兀自又跳又叫地歡唱著。我念念有詞繞著阿嬤打轉,但是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轉啊轉,叫啊叫,又唱又跳的。跳著,唱著,阿嬤故去了;跳著,唱著,經常忘記我的阿嬤的淳厚和善良地長大了。

我與一些女子墜入情網然後冷漠地將她們遺棄。我放逸自己在漫無目的的閱讀裡。讀書讀得累了,長久地耽溺在樂聲中不願自拔。自以為不需要去精準的擘畫將來。還相信只要孜孜不倦的讀啊讀,聽啊聽,學啊學,未來就會將完備的我尋獲。我湊巧能夠在群書當中提煉出一些洞見。我一向能夠自若的和我的友人高談闊論文學的使命、島國的前途,偶爾佐以張狂、反骨的搖滾喧囂。我同我所喜愛的女子做愛,我擁抱著她為她輕聲的歌唱。我所遭遇的來人多半喜愛我,我的未來怎麼能夠不喜愛我!我的讀書不求甚解,我的無的放矢和我的高調厥詞;我好整以暇地守株待兔,堅信我的未來絕不會盲目到將自以為飽滿的我遺落,就是我的膽識!我爛命一條,哪怕沒有人賞識!我還瀟灑的以為自己是千里良駒,伯樂怎好一再將我錯過,砸了自家招牌。

我就這麼逍遙地沐浴在天光與海風中,在三十歲的時候才落腳在紐約,並且甚至在我希望就讀的學院裡妾身未明。我的同學們各個年輕我六、七歲有餘。系出名門,並且目標準確地積極攫取他們的未來。而我把我的阿嬤的孤墳遺留在島國。把父母、我的戀人、我的手足遺留在島國,他們因為我的自以為是,現在必須屈居於漫長而一望無際的等待的荒漠裡。

所以,當我再一次的把一九九二年的〈新寶島康樂隊〉放進唱機......

那個瀟灑甚至目無法紀的男子,化身在其他的歌曲裡的身影,十五歲的我沒有能仔細的察覺。他其實在其他一闕闕的歌曲裡唱道:他終日沉緬於逸遊當中,但把韶光蹉跎,有朝一日就成了一個「壞子」、一個「歹子」。那是他荒唐不羈的鎮日「七迌」(chhit-thô)的沉重代價。歹子的阿嬤獨自在鄉里等候他,阿嬤一再地叮囑:「趕緊打拼成功就可以轉來去。」我縱然不敢忘記,無論死者和生者,往生的阿嬤、我的父母、手足,我的戀人都在等待我「趕緊打拼成功」,等待我「趕緊可以轉來去」。他們寬容的等待我,他們耐心的等待我。但是,我的同學們就算花去經年終於取得學位,甚至還不及我現在的年紀。我若是不曾那樣地自以為充滿膽識與氣魄,我若是不曾那樣地將光陰虛擲,我所親愛的人們現今該是已經準備將我迎接,而不是暗自隱忍漫漫的守候......。

阮咁是歹子?那個曾經御風而行的草莽少年終於這麼問。一再地辜負我所領受的教養,隻身在異國的我終於這麼問。

如果不是,那我又怎麼會在去國以前,聽著交工樂隊的〈風神125〉,聽著同樣以亟速馳騁著的遊子,希望將公路旁的路燈一一捻熄,不願意它們將他的一事無成、將他的愧對父母映照得昭然若揭的哭喊的當下,激動地啜泣並且久久不能自己,我的張咪咪給我的擁抱甚至都不能夠將我安撫......

一九九二年的〈新寶島康樂隊〉在當年已經唱出了島國上的男子們,任憑韶光芢苒、世代更疊,依然長揣在胸臆間,那「作歹子」的焦慮。當年十五歲的我,沒有能夠聽見。以致於今天,當他們最後唱道:「阮不是歹子。」,在我的立場,在我那無異於浪擲了我的青春歲月鎮日七迌的立場聆聽起來,會是那樣地感到心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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u143774 2008-02-04 16:24:54

你不是歹子!!只要會反省就不是歹子。時間是稍晚但猶可追,只是要保重身體,不灰心,我們有耐心及有信心的在等待。

版主回應
爸爸,
您和媽媽越是開明,賜給我的幸福越是豐厚,
我那「作歹子」的焦慮就比別人越是深重迫切。
那焦慮是鞭策我不能忘本的感激。
我在歌曲裡聽見了台灣的男子們「作歹子」的焦慮,
更是清楚了身為一個台灣男人固有的面貌以及傳承。
我會保重自己,還有我們的島國堪可自豪的傳統質地。
2008-02-04 20:13: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