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1-17 15:35:17石牧民

〈在路上〉之仍非第一篇‧JFK

榆樹街(Elm Street)往西通往鐵道陸橋的路面,緩降的右邊車道上畫有一個叉。
我站在人行道上,調整好數位相機裡的感光度、曝光率和白平衡以後,對焦在路面上的叉,按下快門。
繼而我感覺到一股酸楚和著慚愧往喉頭直冒。我最終便在那一個位置上停止了拍照。
那裡是美國德州‧達拉斯市(Dallas, TX),狄利廣場(Dealey Plaza)邊的榆樹街。
公元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當地時間午後十二時三十分,美國第三十五任總統甘迺迪(John Fitzgerald Kennedy)搭乘他的敞篷座車行經此處,並且遭到射殺。

車道上的畫記是他中槍的地點。按下快門以後的我,感覺自己像個貪婪獵奇的觀光客。我尤其感覺自己拍攝(shoot)的舉動恍若再度扣動板機(shoot)。冒犯了逝者,也令我覺得冒犯了這還有許多人景仰著他的土地。我收起相機以後離開。慚愧與羞赧令我直覺得身旁那些一樣熱烈地扣按快門,對於我其實絲毫不加注意的人們也都對我投以責難的目光,我無法繼續久留。當天的參訪,結束得有些狼狽。因為赫然發現,自己遠遠不是一名謙遜、安靜而低調的旅行者。
涉嫌殺害甘迺迪的兇手奧斯華(Lee Harvey Oswald),自榆樹街邊,當時作為德州教科書倉儲(Texas School Book Depository)的建築物六樓面臨榆樹街東南角的窗口,連續擊發三槍,槍彈貫穿了甘迺迪總統的胸腔、頭顱,直接造成甘迺迪的死亡。現今,該建築物作為達拉斯郡行政大樓(Dallas County Administration Building)。當年的狙擊手擊發致命槍彈的六樓,自公元一九九一年起,闢為「六樓博物館」(The Sixth Floor Museum),紀念甘迺迪總統,也追薦當年令舉世震驚的暗殺事件。

一月七日當天,我在博物館甫開放不久就搭乘電梯去到六樓的紀念館。盡量仔細的一一查看館內陳列的相片、影片以及其他文物。作為一個外國人,甘迺迪對於我而言,只是一個許多錦句以及迷霧的綜合。不要說生而為美國人,只得十一歲的表姪譽宸(也會說冷笑話的Sean),已經能夠隨口記誦「Ask not what your country can do for you. Ask what you can do for your country.」;連我自己都已經不復記憶,在多麼幼小的時候已經聽過「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做什麼,問你自己能為國家做什麼。」。既然不復記憶,想必時光久遠。剩下的,就是在知道了許多錦句的稍長以後,開始一知半解的,關於導致甘迺迪被刺的種種猜疑以及陰謀論。卡斯楚(Fidel Alejandro Castro Ruz)?KGB?美國的勞工工會以及黑幫組織?美國中情局(CIA)自己?......在那個年紀上的我只是想,這麼多人和組織都有想要置他於死地的充分理由,充分到一一被懷疑,這總統做人還真是失敗。比成天胡說八道更長大一些,然後成天更放肆的胡說八道以後,又進一步的接觸到甘迺迪的遇刺,對於美國的媒體操作模式的影響。其後的邁爾坎‧X(Malcom X)、金恩博士(Dr. Martin Luther King Jr.)以及甘迺迪總統的胞弟(Robert Francis Kennedy)相繼遇刺所造成的美國社會動盪。連串的刺殺事件所隱喻著,六零年代後半葉舉世的騷動......。甘迺迪的舉足輕重,竟然變成在F大研讀歷史,頭腦渾沌而簡單的我嘗試理解黑格爾(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之歷史學理論的「時代精神」(Zeitgeist)的一個實在不怎麼貼切的實例。然而真正讓甘迺迪在我的生命經驗中時而若隱若現地不離不棄的,還是我那對於映畫的痴愛。

一九九一年,奧立佛‧史東(Oliver Stone)的〈誰殺了甘迺迪?〉(JFK)上映。凱文‧科斯納(Kevin Costner)飾演的地方檢察官鍥而不捨並且抽絲剝繭地嘗試拼湊出甘迺迪暗殺事件的真正內幕。一部有似翻案文章的映畫的結論其實不甚重要,精采的是奧立佛‧史東在片中不斷地並置虛構的場面和真實的新聞畫面,並且以之辯證映畫虛構性的本質及其對照。甚至也檢證了所有「影像」,即便是新聞畫面,的可信度。全片雄辯滔滔的氣魄堪稱史東藝業的巔峰。一九九三年,克林‧伊斯威特挾著他的〈殺無赦〉(Unforgiven)勢如破竹的餘威推出了叫好不叫座的〈強盜保鑣〉(A Perfect World)。一樣是凱文‧科斯納。伊斯威特十分含蓄的以一部映畫去追緬甘迺迪的遇刺所象徵著的幻滅和幻滅之後長久地迴蕩著的虛惘。甘迺迪遇刺的年代恰是青年伊斯威特的事業即將起飛的年歲。〈強盜保鑣〉於是無一處不透露著伊斯威特對於曾經光燦的自己,曾經令自己光燦的時代追緬的真情流露。我相信,〈強盜保鑣〉封存著伊斯威特先生最「溫情」而柔軟的時刻。我花去長久的時間去觀看伊斯威特先生的許多作品,並且不懈的去學習一個男人如何在沉默當中自得,並且,如何坦然的接納自己終於不得不去洩漏的軟弱......。

我是這樣的一邊觀看甘迺迪的生命,一邊檢拾也觀看自己的生命。當我愈發地逼近這個被簡稱作JFK,而我除了他的軼事其實對他不甚熟悉的男人,也漸漸的感覺著我對於自己的逼近。

我仔細的檢視那個男人在影片當中的神態,並且聆聽他的音調和辯才。缺乏了與他生活在同一個苦苦維繫著表面的祥和,卻仍究埋藏不盡肅殺的時代的體驗,我因而無從了解那個男人被視為偉大的種種理由;然而即便如此,距離他久遠以後的我依然能夠為他演說時的摯誠與真切所感動。而我發現,早年的我所熟悉的錦句聽來與教條無異,其實是因為它遺落了使之燦然生輝的文脈。在那著名的”Ask not...”之前,甘迺迪對他的同胞呼籲道:

All this will not be finished in the first 100 days. Nor will it be finished in the first 1,000 days, nor in the life of this Administration, nor even perhaps in our lifetime on this planet. But let us begin. In your hands, my fellow citizens, more than in mine, will rest the final success or failure of our course.

他是這麼說的:

”這一切並不會在百日內就告成。也無法在千日內告成。它無法在我執政的任期內就告成,甚至,終吾人在世上生命的全幅恐怕仍將無法告成。但,就讓我們開始著手去做吧!我的同胞,與我的作為相比,我們的大業最終的成敗更加的掌握、砥定在諸位手中!”

他是在喚起他的同伴們。他是在用他們賦予他的權力,將他們共同的使命再一次的托付給對他寄予希望的夥伴!他並且令他們相信,他們的存在比他一己更為重要而關鍵!他在將自信,將力量灌注給予他的同胞,於是那足以自視為不可或缺的自信將會令他們不問所獲地為著全體去施予,去付出。我於是乎了解到,當槍彈終結了甘迺迪的生命,為它們所剝奪了的是啟發了一整個世代的辭采。那些願意為甘迺迪疾呼的崇高信念與理想所召喚,並且也因為甘迺迪,願意信賴自己確實能夠將之堅定地落實的靈魂,被那突如其來的槍火奪走了心之所向,奪走了說服他們去相信將自己成就為美好的可能性的鼓舞,於是他們哭泣了,於是他們搥胸頓足。於是,他們刻骨銘心地記憶起那個靈光消逝殞落的時刻。

我在甘迺迪的音容以及死亡當中,看見理想的美好,同時也看見它的虛惘與脆弱。而唯其如此,既已知道了理想可能的虛惘而仍然要將之高高的樹立起,仍然要拚命地去使之落實。失敗了,流出鮮血,仍然不去以為那是因為它的高遠難以企及,而反求自己必須加倍奮力底去跳躍、飛行與逼近。哪怕要力竭而死。哪怕要遭到仇敵擊殺。哪怕,只能埋骨於未竟的翁鬱之下。唯其如此,不正才是槍彈無法去抹殺的風流與格調嗎!

在六樓博物館參訪,以及離開之後的路途中,我不斷地記憶起一個類似的時刻。一個,驚見啟迪與靈視的幻滅與死亡,繼而悲痛,繼而落淚,繼而在婆娑淚眼之中明瞭了他藉由死亡化身成為有待追求仿效的典範,繼而吞下眼淚一併收拾起沉痛,繼而奮起,繼而一再奮起的時刻。

公元二零零六年十一月五日,甫自書店下班的我回到中和尋我的張咪咪。一同漫步至華新街,我們共同喜愛著的泰、湎料理餐坊。正當我準備夾取剛剛上桌的烘蛋以下飯。電視中的新聞記者報導了陳定南先生逝世的消息。我心愛的女子就在一旁,我於是極力地強做鎮靜,不想打擾了她用餐的情緒。然而我的肢體被震驚的心神牽制得凝滯著,然而我鎮壓不住隨之而來的劇烈顫抖,然而我鎮壓不住鼻酸和眼淚。我的張咪咪察覺以後靜靜的將我擁抱。

我深刻的記憶著彼時的情緒與觸感。我在查看甘迺迪的生死的旅程裡領悟到,那些片刻之所以無法被忘卻,是因為那失落太巨大;那些失落之所以慘酷而難以彌補,是因為它所代表著的價值太珍貴。而因為那價值太珍貴,我於是斷然不能令一個生命的消亡便決定了它的存續。因為要令那珍貴傳之久遠,我於是要保守著誤以為已經失落了它的慘酷記憶。莫要忘卻了它不容更易的價值。於是,那珍貴,那艱辛而得來不易並且值得用生命去保守的價值,最終的煥然,掌握、砥定在每一個自稱為「我」的靈魂手中!

後記:
引用石小球的話語,「我的親戚、朋友網絡,基本上是一個所謂『泛綠』的集成」。這一個社群近日遭受嚴峻的挫敗。我的弟弟石小球以他的文字和精闢的洞見嘗試給予他關切著的親友以安慰:http://blog.roodo.com/littleball/archives/4972427.html。我於是有感而發。這是一闕鎮魂曲與戰歌。為了在我們之前獻身於島國的堅固而前仆後繼的魂魄,我們就算慘敗了,流出鮮血了,不能去以為那是因為理想的高遠難以企及,而必須反求自己加倍奮力底去跳躍、飛行並且逼近。讓我們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