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和我的張咪咪想必感受特別的深刻，
我是頭囂張跋扈的莽獅子。

因為我總是待人謙和，於是我不能忍受魯莽無理的態度；
即便身為一個服務業從業人員，
當我面對不可理喻、自以為是而且沒有禮貌的消費者，我不是冷眼相向就是反唇相譏！
而且心裡窩藏著一定要傷害、教訓他們的念頭。
同事們為我的拗脾氣提心吊膽不說，
連續四、五個月都被讀者投訴似乎成為一個紀錄。
「石牧民！你真的很偏激耶！」
當時我的同事三天兩頭的這麼提醒我，今天遠在美國的我還不禁時常想念那又是責難又有包容的語氣。
而雖然我總是待人謙和，
但是卻不包括我的至親。
張咪咪於是很能夠體察我的父親的辛酸，
他們都不時的必須領教我陰晴不定的性格和不時向著他們的獠牙，
而且還包容下來。
張咪咪說：「跟那些還以為你是個好好先生的人比起來，我和你爸爸真是全世界最倒楣的兩個人。」
我成天想像著未來，我的女兒石曉痕會是個脫俗美麗並且古靈精怪，像是史湘雲一般的女孩。
不過她遠勝史湘雲，
因為石曉痕會是演奏史克里亞賓(Alexander Scriabin)的權威鋼琴家同時還會衝浪和劍道；
其實沒有說明白的是，
我真是害怕我將來要有一個與我如出一轍的兒子，定會將他掐死...

張咪咪一定會說：
這世界上再也沒有一個像石小民倔強成這個樣子的人了...！
我突然想到，我的同事張宛瑄大概也可以了解。
誠品書店台大店去年要改裝以前，我和我的同事張星星一起拆卸一個組合式的鋼鐵置物架。
我們倆和那該死、殺千刀的鐵架搏鬥了大半天，
不但沒能將鐵架給拆了，張星星和我都還各自讓鐵架給咬了手，我痛得只差沒在地上打滾。
我於是在心裡恨起了沒有生命的鐵架來，咬牙切齒地深深覺得若是不把它給大卸八塊地拆了，難消我心頭之恨！
張宛瑄想必是看我拆得心浮氣躁而且還動了氣，走過來想要幫忙......
我眼角才瞥見她正在靠近的身影，立刻大喊道：「誰都不准過來！誰都不准幫我！」
雙眼還是直鉤鉤的盯著鐵架冒火。
我繼續地把怒氣發洩在鐵架上的時候，聽到張宛瑄說：「他又來了...」；
在那個時候，我其實有點羞赧的覺得她用的代名詞其實是「牠」。

我不相信這世上竟然會有我做不到的事，於是當我很疲憊的哭泣的時候別人不能看見。
我不相信自己其實常是個不知自省的人，於是除非我自己認錯，旁人不能夠揭我瘡疤。
一頭獅子在意的，
除了牠想要征服的就必得被牠征服以外，就是牠的鬃毛。

如意了，就溫馴的不動聲色，其實心裡得意忘形的鬍髭、尾巴都翹了起來；
發怒了，被冒犯了，就咬人。
我的張咪咪都看在眼裡，被張咪咪尋獲之前和之後的數年裡，我像一頭獸一般的活著。
只是，以前同我媽媽住在一起，後來同張咪咪住在一起。
只是，張咪咪也會用那種又是責難又有包容的語氣對我說：

「全世界上，石小民只肯聽牠媽媽的話！」
我聽著我的馬小勒第三號交響曲不答腔，心裡還是很驕傲的想：哪有！還有我五姑母！
隔了一會兒，我才說：
「這妳心裡知道就好，但是只有我自己可以這麼說。」

後來我離開了我的母親，我的五姑母，我的張咪咪自己到美國生活了。

偌大的土地上，說穿了只剩下一個住在諧和居(Harmony Hall)裡的我。
我在大條ㄟ(Broadway)上上下下的走來走去，一會兒買食材，一會兒到銀行開戶；
一會兒燒飯，一會兒洗衣，
一會兒在腦子裡盤算下一次煮食的花樣，一會兒想著用雙手擰乾我的牛仔褲的有效方法。
多半的時間裡，我自己面臨著自己。
漸漸的我自問道：
以前的石阿土怎麼老是喜歡在喪失理智的時候，用效率最低落的方式去解決事情呢？
在與我的同學星廷散步去造訪大都會博物館(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的時候，
我告訴她，我發現自己像是變了。
原來的習慣緩慢，習慣安靜，習慣溫和的那一面的自己漸漸蔓延開來。
於是乎我赫然發現到：
這莽獅子近一個月沒咬人了啊！

從大都會博物館回來以後，我自己又在大條ㄟ上頭慢慢踱步，
習慣性的走到哥倫比亞大學的Low Library和Alma Mater雕像那兒繞了一圈。
坐在Alma Mater身邊的時候，
我想起了遠在台灣的撫養我、教育我以及陪伴我的女人們。
發現從前她們一方面很是懂得順著我的鬃毛安撫我，一方面很耐心地等待。
我只是沒想到，
我不但是頭莽獅子，並且還挺愚笨的。
非得等到孑然一身，張開我的大口發現其實沒人可咬的時候才理解，咬人是不對的。

我於是同張咪咪說：妳真是個好馴獸師！簡直是明星級的。

還有我的母親，我的五姑母也是。
這些馴獸師們，在我張狂的時候用她們的包容與溫柔暗地裡在我肚子裡播下祥和的種子。
然後便耐心的等待。
等待我到現在自己去發現，
我是多麼希望為了這些女人們，
讓自己變得更美好、完善一些。
現在，每天不是唸書就是燒飯、洗衣的我不禁覺得我的肚子裡有了一片美麗的花園；
它們默默的馴化我，
成為一頭好獅子。

(張咪咪說：還是雙語的喔！而且要趕快學好日文，就可以變成三語的好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