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個不算小的家族。
我有一個從未謀面的祖父。
從來，關於我的家族、關於我的祖父，我所知道的都只是言傳。他們屬於我未曾經歷的神話一般的過去。
我有一個大伯，我聽過一些關於他的言傳，也見證過一些他的言行。
我的大伯，這個男人，
是我的世界當中，渺遠的神話與確鑿的歷史的疆界！

當我在心中搜尋對於大伯的記憶，我發現，
大伯打從出現，打從為我所認識的當時開始，就已經是一名老者。
但是我對於大伯的印象，與一個年老的人或許該有的樣子，卻是多所牴觸。

我的大伯是個壯碩、挺拔並且高大魁梧的老者；
在我年幼的眼睛裡，大伯長年穿著的暗褐色西裝更讓他的身軀顯得飽滿、精壯，
彷彿，蘊含著用之不竭的力量。
我的大伯，叫做石俞堅。
在今天回想起來，大伯真是徹徹底底的，從裡到外哪怕只是一丁點都不辜負他這個名號。
他有著山岳一般的體型，
他的靈魂與他習慣吐露的話鋒一般，堅強、固執，卻也尖刻。
我的大伯啊，
經常，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

大伯全身上下的線條都是筆直的。
他的背脊沒有被積累再積累的困苦以及歲月壓彎，
他的健碩令他的整個肢體看上去永遠是個巨大的矩形，
連他自鼻翼兩側向下延伸的法令紋，都有如刀斧劈成般的直挺挺。
令大伯這個人的嚴峻更是形之於外。

大伯的嚴峻，我的父親想必有著深刻，或許直到今天還隱隱作痛的體會。
我的父親，是在祖父四十八歲時才降生的么子；大伯這個長他二十來歲的長兄，
在祖父因為經商失敗一蹶不振而從此退縮進他自己心中的闇角以後，
就有如他的父親。
然而，對我而言，大伯的嚴峻，僅僅只是言傳...雖然，
我的確在幼年時的家族聚會當中，看見過大伯因為一盤品嘗起來不甚鮮甜的生魚片，
到離席之前不斷數落店主人，絲毫不留情面、餘地的尷尬場面。
在言傳當中，
大伯並不僅僅對於不相干的外人如此，對於自己的兄弟姊妹也是一概地不假辭色。
我的大伯啊，如同舊社會當中的所有家長一般；
你分不清他的關切與訓斥，分不清他的擔憂與責難，分不清他的慈愛與霸道...
我的大伯啊，這個靈魂和話鋒同樣尖刻的男人；
經常，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角色。

而今天，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關於大伯的第一個記憶，就是與言傳互相排斥的矛盾。
與我相熟的朋友們或許都會知道，我經常要提起我的五姑母，將我自襁褓中看顧、教養長大的五姑母，
給予了我現在這拘謹的樣子。
那一年，五姑母要帶著我前往台北探視大伯。
我的表哥在行前不斷的提醒或者同時也是恐嚇我，要提防大伯，要小心謹慎的面對他；
否則，一旦惹大伯生了氣，我的小腦袋絕對抵受不住大伯鋼板一樣的大巴掌。
到得了台北，我僅僅記得一次一次的宴飲和聚會。
聚會裡，在台北的不知道哪一個堂哥或者表哥哄騙著我喝下了大量的雞尾酒。四歲不滿的我想必是醉了......
胡言亂語之下，我一定是說出了什麼忤逆冒犯的話語，五姑母一巴掌就熱辣辣的印在了我的臉頰上。
我立地裡哭得是呼天搶地。
以後的事，我只記得是大伯抱著我不住的又哄又輕輕搖晃，
指著牆上一張一張的照片企圖分散我對於疼痛的注意力。
不知怎麼地，我清楚的記得大伯輕聲的對我說的是閩南話，而且我聽得懂。
那個在每一個人的言傳中都是苛刻嚴厲的大伯，是以這個姿態住進我的心裡的。

我不是不知道，那不是大伯一貫的樣子；在我日後的經歷中，
我的確也看到我的大伯，不由分說的就在某個週末拉開了我的家門，不發一語的就在沙發上坐下。
我也看到我自己的父親，體型跟大伯比較起來十分嬌小的父親，面對大伯戰戰兢兢的態度。
有時候，是父親挾著自己已經成家立業，並且經營起一個他的父親和兄長都不敢去設想的幸福家庭的自信與之頂撞，
然後又被大伯斥罵回來的窘境。
有這麼一次，父親騎著那時家中的小機車，載著不會騎機車的大伯；
大伯巨大的身軀，讓機車和父親都顯得微小而且脆弱，我看在眼裡。
當今天的我再一次回想起那一個畫面，突然了解到：我的大伯，這個男人，
完全不知道巨大、跋扈的並不只是他的體型和性格啊，
他並不知道，他時常在有意無意間以他那巨大而剛強的兄長形象，威壓著他的弟妹；
他並不知道，自己與貧窮和困頓搏鬥之下攫取的堅韌，一方面獲得了他的弟妹們的景仰，
一方面，卻也一直在刺傷他的弟妹。
這個靈魂和話鋒都堅硬銳利的男人，並不知道自己讓與之或碰撞或擁抱的至親，或者破碎了心房，或者，割傷了髮膚......

我太年幼。大伯想必找不到方法與我溝通，而我其實也牢記著關於他的言傳；總是與他保持著侍奉尊長的距離，不敢造次。
大伯就那麼地，不時就不由分說的拉開我家大門，逕自在沙發上落座，而我會為他奉上茶水，
我可以陪侍在大伯身邊很久，而我們都沒有開口說話。
一九九二年我參加高中聯招。
一個中午，我從利用聯考結束的空檔去參加的短期英語會話班下課返回家中，
才到家門，我的母親就已經雀躍地奔跑至門口，手中揮舞著想必是剛剛才收到的成績單。
她大聲的喊道：「收到了！六百三十一分！六百三十一分！」
我於是到今天都還記得，我參加中部高中聯招獲得的成績是六百三十一分，比台中一中的錄取分數多出十三分。
不久之後，
大伯拉開了我家大門。這一次沒在沙發上坐下來，這一次他是不由分說的拎著我的脖子一起到了三樓的祖先靈堂前。
他要我點了香火，我們一起祭拜之後，他拿出個紙包邊遞給我邊說：「考得不錯，我很歡喜！」
紙包裡裝的東西我端詳了半天摸不著頭緒。
大伯把東西拿過去說：「這一套是蘇聯的紀念幣，這一只是紅軍佩帶的機械錶，你留著作紀念。要一直好好唸書。」
我的大伯，這個全身上下的線條都粗硬剛直的男人，
挑選了一套1977年，我的出生年發行的紀念幣以及軍用機械錶。
我不知道，大伯是不是在以這個物件的稀有表達他那簡短的鼓勵當中，
自認為發現了家族中的讀書種子的歡喜；
但現在我了解，這個石家的男人，在試著用他特地挑選了1977年的年份這樣的細膩，
表現他從來無法適切的傳達的關切...


兩年以後，大伯過世了。
大伯住在台大醫院的時候，我硬拉著一個高中同學陪著我搭車到台北探望大伯。
大伯罹患的是一種發生在腦部微血管的罕見癌症。
剛剛完成腦部手術，頭上纏著繃帶的大伯坐在病床上依舊是那樣的巨大，
我依舊沒有能和大伯說太多的話語。
五姑母後來告訴我，那一天之後，大伯逢人就說：「我們牧民來看我！我們牧民來看我！」

送給我紀念幣到大伯過世這中間的一個下午，
大伯拉開我家大門，在我的祖母身邊的沙發上坐落下來。他遞給我一些文件，要我替老了花了眼的他抄寫。
我坐在一旁抄寫，他與我的祖母母子兩人閒聊著。
我聽到大伯說：「牧民生就和他老爸阿恭仔同一款，作事情十足〝盯斤〞，和他老爸同一款。」
大伯這麼反覆地說了兩、三遍。
我的祖母笑著點頭如搗蒜時，我偷偷把聽不懂的〝盯斤〞默記在腦海裡。
後來我從我的母親那兒知道了〝盯斤〞的涵義，是認真、專注而心無旁鶩的樣子。
我在心裡暗自高興起來，
為了我的父親被大伯讚賞而高興。
我的老爸，最終在他這宛如父親一般嚴厲而不假辭色的長兄心裡的樣子，是認真、專注而心無旁鶩的！
我很高興耶...老爸，大伯誇你〝盯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