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仔：

世界盃結束了。

你的阿根廷隊在八強賽中以PK飲恨，輸給了德國隊。我知道，你一直在期待著這支曾經積弱的國家代表隊能夠重新登上頂峰；而你不知道，阿根廷在二零零二年，(那是你第二次沒能和我一起看世界盃)，甚至在卅二強戰中就已經止步。這一次，他們已經很接近你始終的盼望了。

你畢竟還是在盼望著的吧？你曾經那樣那樣的崇拜馬拉杜納，以致於你對著你的姑姑說你最崇拜的就是馬拉杜納而她一臉狐疑的時候，對於她的不了解深深的感到失望。記得！我當然記得年幼的我們曾經一起目睹了八六年阿根廷對英格蘭的比賽中，馬拉杜納獨自從己方的半場帶球，足足獨走了七十餘碼，甩開、繞過了七名英格蘭防守球員，包括他們的門將，最後將球挑入球門的歷史性畫面。我們一起跳躍在沙發上大聲的歡呼，而僅僅十歲，不知世故的你甚至流淚了。我猜想，你必定是看到了你日後一直景仰的隆美爾、巴頓甚至麥克阿瑟的原型。以致於當高中的我們一起讀《伊利亞德》，經常必須仰賴圖像輔助思考的我，在我們所僅有的校園圖書館當中苦苦的搜羅各式各樣關於阿奇里斯的肖像的時候，你卻在一旁默默的微笑。對於你的袖手我有些著惱，而你說，每次讀到阿奇里斯的驍勇，你只消回想當年的馬拉杜納，便可以了然，阿奇里斯應該擁有的姿態。

我們一起經歷了三屆的世界盃。九零年的馬拉杜納神勇未曾稍減，卻在冠軍戰當中遭遇了克林斯曼為首的德國隊敗下陣來。你想必不知道，今年，率領德國隊擊敗阿根廷的，依舊是讓你愛恨交雜的克林斯曼，只是，當年領纓在綠茵場上馳騁的金色轟炸機，如今所執者，是德國隊的兵符。你知道，這往往提醒我，原來，我失落你，已然經年。九四年，我們一起觀戰的最後一次世界盃，馬拉杜納因為使用禁藥的醜聞遭到禁賽。我在日後絕口不提馬拉杜納的你的眼中，發現我日後方才得以體會的落寞。

而我多麼多麼希望。世界盃於我依然得以單純若許。依然可以只是我們的英雄崇拜得以鋪陳的聖壇，即便即便，幻滅所在多有。仔仔，在你離開以後，它遠遠地，遠遠地不再只是如此了…

你想必不曾或忘，那個我們共同喜愛著的女孩。

你擔任高二一班的班長那個學期結束的下午，你說；你愛上了一個女孩。你說，當你和那位副班長以握手互相道謝的時刻，你驚訝於這美麗的女孩所擁有的雙手，那曾經流洩錚錝琴音，令我們酡醉的纖細手指，有著習於勤勉所遺留的一點點粗礪以及豐沛的勁道。於是乎，你說，你愛上了一個女孩。我當時出示我的左手。我告訴你，在一般人戴上尾戒的那個所在，我擁有一個當時深可見骨的傷疤，曾經為那女孩無比細心的照料與呵護。我說，我在當時，也愛上了這美麗的女孩。當時我們微笑著，在校園偏遠處的鳳凰樹下，啜飲自己對於這女孩的愛戀，然後酩酊了。

即便，我們任誰都並沒有勇氣表明心跡，攪擾了女孩時而翩然的行走；即便，我們都聽見了那個女孩的母親，對於我們輕蔑的耳語。在你離開之前，我們於是乎滿足於雙雙守護著女孩的美麗，沉默地。

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在你離開多年以後，服完兵役的我，終於知道了文學會是我畢生追尋的標的的夏天，我告訴了女孩，我長久地珍藏的心意。原諒我，我甚至告訴了她，當年的你，一如我，認為自己的荒疏並不值得她的細緻。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女孩接納了我。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我的狂喜驅策著我騎著我的野狼兄，以極速奔馳在島嶼西北邊的海岸。以為，割面的風沙可以將經年的膽怯蝕盡，綻放我曾經為女孩所喜愛的，擁有梅花鹿般的眼眸的面貌。

而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女孩的母親對於我，(我不得不將曾經形影不離的你也涵括進來)，對於我們，所擁有的依舊只是輕蔑。而我沒有告訴你的是，女孩的母親以為，研讀戲劇，所代表的是混亂的私生活以及沒有出息的將來。而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我曾經以為，當我以勞動和知識鍛鑄我的肉身一如我的心智，我終於可以說服那輕蔑。而我沒有告訴你的是，…

當那個夏天盛大地張狂開來的時候，我前往參加女孩的碩士畢業典禮。女孩的母親瞅見我的第一句話是「你怎麼也來了？」還是「你來做什麼？」，曾經盛怒的我如今已經不復記憶。我沒有告訴你的是，我在反覆的思索、折衝終於沒有能夠壓抑住恣肆的血性以後，只給了女孩一句：「分手吧！」便跨上我的野郎兄，再度馳騁於島嶼的海岸邊去到宜蘭度過僅剩的夏天。我沒有顧盼，錯愕與心碎都留給她。

隨後，我獨自觀賞了當年的世界盃決賽，在淚眼中。

仔仔，從宜蘭再度回到城市中的我，或許不復是你在離開以前熟悉的自己。不斷的執著於用各種數據和物件證明自己的「出息」的我，不惜掛上了前來關切的高中同學的電話、不惜要讓自己在日後的同學會被談論起的時候，僅僅只剩下傲慢與不馴、不惜在寫作論文的時日裡，反覆地撕毀已經寫就的，而我認為不會有「出息」的篇章、不惜將我對於恩師F的景仰與責任混為一談、最終不惜在恩師不明所以的對峙下，與之頂撞……仔仔，你所不知道的是，在寫信給你以前，數年之中的我的人生，愚蠢的我竟然都令它被僅僅見過一面的女孩的母親的話語操弄著。仔仔，一起為馬拉杜納歡呼的我們想必都不曾去猜想，你秘密的離開，以及我的血性與仇恨，所刺傷終於都是我們所深愛的以及深愛我們的人們。

而那輕蔑我們的人啊，兀自輕蔑著。

我依然與同事們熱烈討論的世界盃的戰況，即使他們並不能了解我們曾經熟稔的種種典故；即使他們多半未曾見過曾經為我們所喜愛的馬拉杜納、或者羅馬里歐萬夫莫敵的氣魄；即使，他們無從知道當我以談論世界盃的熱切所掩飾著的，是四年以前的世界盃所粘帶的苦澀記憶以及無處訴說的追悔。而我依然看了這一次世界盃的決賽。

當席丹抵受不住對手言語上的輕蔑終於以頭部猛烈的衝撞對手，最後遭到紅牌驅逐出場的同時。我現在的戀人坐在一旁，深深的惋惜。我，在慌忙當中也以痛惜再度地偽裝起自己。掩飾住我泫然欲泣的心如刀割。

我沒有想到，我會在決賽中的席丹的舉動當中，隱約的看見四年以前聽任血性恣肆的自己。我沒有想到，我始終埋藏的記憶與慚愧如今化作電子訊號，在全球數十億人眼前放送。即便，他們並不知道自己所觀看的，其實是四年以前的我，凶狠地以利刃刺入那善良的女孩心室的畫面。而我不知道，我身邊的戀人，是不是已經發現，席丹的衝撞和退場讓我頓時意興闌珊，陷入回憶的苦鹹餘味之中。

仔仔，我從來不曾為了她，向任何人道歉。就像我曾經想對你說的，持刀之人，永遠沒有被寬恕的立場。仔仔，我已經知道，你永遠不會原諒，我曾經如此冷酷地去傷害了我們年少時都鍾愛的女孩；我已經知道，我屢次在迷夢中想要逃離的，逼視我的罪衍的睛光來自於你。我們的世界盃，和你一同經歷的，僅僅是少年對於英雄的追逐；而我自己經驗的，附著上了其他生活中的污漬，已經滲透進我的心地間，長久的，不能被清洗。那麼，仔仔，容許我將關於那女孩的記憶也區別開來。請容許我，將我們所一同珍藏著的，關於女孩，還依然澄澈單純的年月中的種種，一併托付與你。請為我將負罪的我已經不堪攜帶的，依舊仔細嚴密地收納。

我會獨自帶著那為我所深深刺傷的美麗的女孩的淚眼，繼續地在世間行走；而請你，請你為我守護，還穿著著藍衫，與你一同趴在牆邊，而你為她輕聲吟謳的女孩。就請你繼續的如她曾經希望的，永遠以微笑迎接她，對她說嗨，然後，輕聲地為她歌唱。


牧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