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12-30 10:49:17阿端

那聲音,那女人

剛認識A的時候,她非常不喜歡A講話時的咄咄逼人。只要想法與她稍有不同,她便高聲爭辯,邊說邊用手指指著對方,好像要戳進人家的心坎裡似的。
 
偏偏她的座位就在A的前面,常常她正專注於工作中,背後忽然傳出尖銳的聲音,她剛萌發的一些構想,硬生生被驚嚇得無影無蹤。她想逃卻又無處遁逃。

 一天,晨起,她感到腋下隱隱作痛,接著幾天疼痛加劇, 與同事閒聊時她談起,同事說這不是好兆頭,妳最好趕快去醫院檢查檢査,說的她心慌慌的,腦中迴旋起一幕幕親友罹癌化療時的鏡頭。等待檢査,等待報告期間,她簡直食不下嚥,睡不安穩,驚慌失措得像一朵萎頓的花,百轉千迴都是萬一、怎麼辦的念頭。
報告出來時,幸好只是纖維瘤,醫師說每年做一次追蹤檢查即可。她把自己虛驚一場的經歷說給同事聽,不意A走了過來,冷冷插話說:「癌症,別人會得到,我們就有可能遇到,每個人身上都有癌症因子,只是不知道何時發作而已…」,雖然 A說的是事實,但氣氛剎那間變得異常低盪,她劫後餘生的歡欣情緒,如朗朗晴空飄來片片烏雲,整個暗了下來,吶吶的說不出話,不明白A為何如此煞風景,而且對她逃過一劫,似乎有些不悅。
 
毫無預警的A忽然向公司請了長假,沒有人知道為什麼,有人猜測她結婚去了,或是另有高就?除了一些耳語外,每個人都如常工作,A存在與否,似乎也沒人在乎,只是少了A聲音的辦公室,顯得異常安靜。
 
那天,她一踏進辦公室,就覺得公司的氣氛有些不尋常,中午午休時,她忍不住開口問秘書室的小華,小華起初欲言又止,後來嘩啦啦的一股腦說了出來,最後小華說:「原來A得了乳癌,請假是為了手術及化療。」
 
她回想起那天的情形,猜測著A當時是否因已知自己生病了,不想告訴大家,卻又一口悶氣無處宣洩?過了幾天,她剛好到A的家附近洽公,於是打了電話給A。
 
電話中,A的語氣有些防衛,說:「妳有什麼事?」
 
「聽說妳生病了?我在妳家附近,想去看看妳。」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兒,說:「妳在哪裡?我過去找妳。」
她抬頭看看四周,對面正好有家快餐店。不久,A來了,後面跟著四個小蘿蔔頭。
 
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A把四個小蘿蔔頭支開,坐了下來,說:「就像我之前說的,別人會得到,我就有可能,沒什麼好害怕的。」拿起桌上的水連續喝了幾口,像是要緩和緊張氣氛似的,接著道:「但是一定不能讓我媽知道,我弟才被宣判肝硬化末期;如果我媽知道了,一定承受不住。」
 
「可是,妳怎麼瞞得過妳媽?」
A換了個姿勢,伸手撥了撥耳邊的頭髮:「檢查一出來,我就跟我媽說現在頭髮白了,上班不染髮不好看,要染又傷身,買個假髮來戴,以後就不用染髮了。」
 
「做化療會極度不適,胃口不佳,還會嘔吐,妳媽一定會發現的。」天花板上吊扇嗡嗡轉著,她的聲音被風吹得細細碎碎。
「朝夕相處,怎瞞得過?」她含在嘴裡的話,還在琢磨怎麼開口,A似乎已經洞悉。
「一知道,我就找了藉口搬出去住。每次要做化療前,狀況最佳時,先回家陪媽媽吃飯,化療後消失幾天,她不會懷疑的。」A說。
 
不久,四個小蘿蔔頭回來了,說阿媽在找阿姑。原來今天A就是特意回來陪媽媽吃飯的。
A走出快餐店之後,她低頭吃了一頓五味雜陳的午餐。老闆娘過來結帳,順便收拾桌面,問她:「妳是伊的同事哦?」她點點頭。
 
「足感心,怹老母好佳哉有伊這個查某囡,四个侄兒攏是伊鬥晟的。」老闆娘望著A逐漸走遠的背影,說:「以前怹老母佇阮遮的菜市仔賣菜,怹老爸四界𨑨迌,攏是伊咧𤆬小弟。若有人欺負伊小弟,伊呀恰別別,啥物人攏不驚…。」
老闆娘繼續叨叨絮絮說著,她從前厭惡A霸道兇悍的情緒,竟如朝陽下的露珠,轉眼間消失大半。

那一日,她回醫院定期追蹤,一串串又急又高的熟悉聲音,遠遠就撞入耳膜,這一次她沒有皺眉,反而微微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