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起來！」母親低聲呼喚。我睜開眼睛，睡眼迷濛的環視這間位於左護龍的房間。我看見站在床頭前的母親，那急切又慈祥的神情。我將視線越過母親，落在她身後的雙田木窗，而窗外依舊是一片濃濃的夜色。

          我翻過身，又閤上眼，往棉被裡蜷得更深。

        「   起來！」母親再度催促，並伸手把裹在我身上的棉被掀開。通常母親這樣做時，已表明斬釘截鐵的決心，果然母親提高聲音說：「快點！今天要刈筍，你阿爸已準備好了，就等你！」

         我不敢再眷戀被窩的溫暖，立刻翻身下床。並不是我這個十三歲的孩子如何懂得為父母分憂解勞，實在是「父令如山」，就算不情願也拖延不得。

         每年夏天是竹筍出產的季節。為了配合早市，為了讓筍隻保持鮮嫩，可以賣得較好的價錢，每週一至二次我必須於三更天起床，為父親提燈照明，讓父親把一支支初冒的新筍刈下，挑到市集販售。

        麻竹園在山的另一邊。父親挑起籮筐走在前頭，我拿著手電筒戰戰競競地跟在他後面，父親肩上的籮筐，我手中的光束，隨著我們的步伐忽前忽後晃動。我們繞過屋側小土坡，踏上僅容一人走過的山徑，父親不時揮動手中的筍刀，一方面是把夏季旺盛生長的雜草、蔓藤砍除，一方面是為了「打草驚蛇」，我們知道人怕蛇，蛇其實更怕人。

        不久，麻竹園在望。

        星光稀疏，密匝匝的竹林，猶如一團黑影。父親卸下籮筐，朝一蔀竹從走去，我慌忙擎燈相迎。昨日黃昏前，父親已進來過這一片矗立著數百株翠竹的竹林，把預備於今晨刈除的新筍，一一用樹枝或竹片做了記號。父親把覆在上方的泥土、落葉、雜草耙開，筍露了出來。尖尖的，如牛角般大小，外面裹著一層層的殼，淡淡的黃接近象牙的顏色，那是筍中上品，加水煮食十分清甜芳香。整個夏天我們都吃以它為主的各式菜餚，卻仍百吃不厭，齒頰留芳。有些筍已伸出了地面，經陽光雨露照拂後呈嫩綠色。這樣的筍若直接炒食，會有苦味，口感較差，但若煮透再撈起來炒亦是人間美味；若喜歡脆脆的口感，就先把竹筍切成一片片薄片，浸水24~30小時，再撈起來煮透，煮湯、乾炒皆可。有時候，筍也是擅長捉迷藏的，尋它幾度驀然相見時已長有半人高了。如果長得粗壯，應能茁成壯竹，父親就任其生長，以留存做母株。若生長太密或太細小，只好砍下來曬製筍乾。父親雙手緊握筍刀，彎著腰，對著目標迎面劈下，刷地一聲，筍應聲倒地，父親俯身拾起。

        就這樣我們一蔀蔀、一叢叢搜尋，一支支刈下，直到兩個籮筐裝得滿滿為止。

        這時天色仍未明，只有林間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微風掠過，竹林發出一陣陣颯颯颯的響聲。

        父親蹲著馬步，以肩膀去就扁擔，把沉甸甸的籮筐用力挑起。也許太重了，父親一陣踉蹌，手忙腳亂攀住一株青竹，青竹受到搖晃，竹葉上積留的雨露嘩啦啦灑落下來，灑得父親一頭一 臉  。 這時我聽見一波波震天撼地的狂笑聲，源源從我口中傳出，直到父親再一次踉蹌，並跌坐在地，我方由幸 災樂禍轉為驚悸，一顆心彷彿已衝到喉頭，擔心的不是父親是否受傷，而是我的失常演出，會不會招來一頓海揍。 

         出乎意料地， 父親並無出聲斥責，只沉著臉默默削尖小竹片，把兩支筍串在一起 ，共兩串，遞給我。我一手拎著竹筍，一手仍執燈為父親照路。一路上，我想著，父親為什麼不預先備妥兩只袋子叫我幫忙挑一些呢 ？ 我看著手電筒微弱燈光下，父親瘦瘦的身軀、沉重的步 伐，粗濁的喘息聲.... 。忽然間，我明白了：一個父親如何在艱辛困頓的環境中，為了一家溫飽而努力掙扎、奮鬥不懈 ！只要自己能力所及的，總是希望一肩挑起。

       那些個為父親提燈的清晨，我發覺自己也如同新筍一般，正慢慢成長著。

                                      ─本文曾發表〈前圖為我的習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