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應了要去代課，一個星期四天早上，都是不同的班，不同年級的學生，但是對她們而言只有一次見到我的機會。早知道是會有點趕的，運動回來梳洗一下然後準備課程講義，送講義去印的時候發現必須自己動手，然後又下雨了，所以到的時候還是遲到了十分鐘。

不過課堂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因為是低年級的學生，我準備了很簡單的題目，同時可以在引導過程當中不斷丟出他們切身相關的問題：你是「」的小孩。請回答。有人說我是「可愛」的小孩，有人說我是「膽小」的小孩，有人說是「怕黑」的小孩，有人說我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孩，同時還很「英勇」。有一個人說我是「漂亮」的小孩，拿稿紙來問字的時候睫毛閃著黑色的光，果然很漂亮。最多人寫我是一個「迷糊」的小孩。

她是坐在最前面的一個女生。頭髮長，纖瘦，腳踩浴室脫鞋，膚色略黑，眼神不安。剛開始寫沒多久他就跟隔壁的男生打起來了，那時我正忙於處理太多學生不懂作文格式，因為之前老師教的是「童詩」，而將所有的句子通通寫成「詩」格式的問題，同一句話講了十次，巡視還是會看見寫錯的學生。所以我完全沒看見課堂助教馬上處理他們打架的畫面，直到助教來報告要將兩個學生帶離課堂。

後來，他們回來了。兩個人臉上都掛著淚，應該是出教室之前就有的。男生顯然佔盡地利之便，所以不斷向我提問，很快的，稿紙上就迅速填滿修改後的句子。後來他們輪流來排隊，因為太多學生依賴老師，而我分身乏術。所以，她也帶著束手無策的稿紙前來。先是插隊被檢舉，後來，面對我的時候，我看著他稿紙上的兩行字小心不皺眉頭。她選擇的題目是「我是勇敢的小孩」。

請再試著想想看：有什麼理由可以證明自己真的是個「勇敢」的小孩？

她低頭不看我，說：「只有這樣了。」

不會的，再想想看。譬如說，媽媽請你去巷口幫她買醬油，你成功了。我試著幫他想。

「沒有，我沒有幫媽媽去買東西。」

或者說，敢一個人走路回家。敢一個人去上學。我繼續努力。

「我本來就會了。」

那麼，敢一個人看家，然後都不害怕。我說著，有點強弩之末。

「沒有了。」他再重複一次。「沒有了。」

一定有的，你想想看。不然，你為什麼要說自己「勇敢」？

「因為我勇敢啊。」

那麼，你一定會做更多事～～～

「沒有了。」她的聲音逐漸提高。「老師。」聽得出來這是哀求。眼睛已經紅了。

我說：一定有，只是你不願意想。我居然平靜冷酷起來。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

有。

「沒有了。」

她繼續重複這句話，我放棄，面對其他小朋友的問題，請先回座位。

後來，我看她的時候，人都坐在位置上，但是她的稿紙不見了。我看見她隔壁無人的座椅下，一小團揉皺的稿紙，可憐兮兮的像昨天的鼻涕。

稿紙怎麼不見了？

不說話。她用沈默對抗我。

撿回來吧。我冷靜地說，並用冷靜證明我已經識破她了。

她繼續不動。觀察我，並且用試探，試探我。

撿起來吧。我繼續說，維持平靜。

她起身撿起稿紙。

這是老師給你的稿紙，沒有經過老師的同意你就把他丟掉，這樣是不可以的。

我等到她點頭。我竟然用我的權威脅迫她。
把它攤開。我下命令。

說吧，說說自己為什麼勇敢。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有的。你不想知道而已，我很冷酷地繼續逼迫她。

當最後學生的聲音淹沒我，我放棄了。
寫最後一段吧。說說自己喜不喜歡自己這麼勇敢。

「我很喜歡自己是一個勇敢的小孩。」
收回來的作文稿紙上，最後一行這樣寫。交來的時候她顯然很得意。

課堂上的助教說，老師透露這個孩子已經不止一次在課堂上情緒失控，據說是家庭因素，她給自己的壓力很大，所以一不小心就會犯錯，犯錯卻又讓他很不能忍受，所以她就失控。這時候老師的作法是讓她先冷靜。

我知道了。我會轉達另一位老師的。

作文老師必須帶領學生學習寫作。「寫作」這件事情早在大學課堂上就公認無法可教，但是，基於這是一項思考與表達的練習，所以，作文老師就必須帶領學生思考與表達。真正的情況是，班上有二十個學生，你就必須出一個同樣的題目，然後幫二十個人想出二十篇不同文章的寫法，隨時幫他們斷了尾的文章收拾殘局。我覺得自己是充滿熱誠的老師，當然還是在摸索學生的思緒與尋找幫助他們的方式，並且學習最幾近他們的語言。

而這是，某一次課堂上學生的情緒失控，那時候，我發現自己的所謂「專業」完全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