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04 15:14:32分隔两地的莱和默

少年残像(三)

《少年残像》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希]卡瓦菲斯 《伊萨卡岛》



  在日光炽烈的盛夏,我们骑一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水库游泳,一路上大汗淋漓,道旁的杨树绿叶碎小,窸窸窣窣地在热风中翻飞,满地都是缭乱的影子。我在骑车的时候偶尔会伸手抓着凯的车把摇晃他,却被出乎意料的一只迎头撞来的牛蝇给吓了一跳,身子一闪,车就歪去一边险些摔倒,只听见它翅膀颤动的巨大声音在耳畔“嗡”地一声飘过。我们打打闹闹骑得飞快,到了岸边就把车子一扔,扑腾到水里去。我们比赛游泳,每一次都不分高下。惟有一次,我眼看着凯要胜过我,便玩起了把戏,佯装惊慌地大叫一声“抽筋了救命啊!”然后扑腾两下憋一口气沉进水里。凯不出所料慌忙赶过来救我,我被拉上水面时对他做了张鬼脸,气得他又把我按在水里,呛了好几口。
  直到看守水库的老人气急败坏地把我们揪上来,才想起已经到了回家的时候。一个下午过去,我们浑身已经晒成赭红,皮肤又因为被水浸泡而泛白。骑着车一路赶回去,看到夕阳如同撒在云霞上的血,颜色像暗红而俗艳的绸布,被一行行白杨的树梢分割得支离破碎。在短暂的下坡路上我们兴奋地抬起双臂,感觉像要滑翔起飞一般,并不知晓头顶上鸽子正在高处无声盘旋,而身后的路面洒满了琉璃般灿黄灿黄的余晖。
  在小巷的末端我们拍拍肩膀道别,然后各自回家。
  推开家门,屋里照样昏暗并且静如死寂,与刚才明快喧闹的欢愉迥然划清了界限。我又看见母亲忧郁而憔悴的脸,不自觉地便压低了声音,屏住气喘吁吁的呼吸,轻声叫她,妈,我回来了。
  她声音沙哑,低声嘱咐我,去洗手,吃饭了。
  我把自行车推到里屋去放好,默默走到厨房去。只觉得这昏暗与至静,几欲让我陷入失明失聪的幻觉之中,并且孤身一人。
  那些遥远的夏天,我们在一起赶假期作业,做航模,用磁铁玩游戏,骑车,游泳,看小人书,偷偷去剪下大人鞋子上的皮用来做弹弓,或者为了争一叠不干胶而和伙伴打起架来。
  那个时候觉得成长是一件漫长得让人失去耐心的事情——生于这个偌大的世界的某个不知名的角落,在日光之下像精力旺盛的幼兽一般盲目奔跑与嬉戏,人生好像永远都在自己面前咫尺之遥却无法接近,永远猜不到若真的走进了命运的迷宫,将在那一个又一个令人好奇的拐角背后,遇到哪些冥冥中等待着自己的人与事。又要等到多少年以后,才能从那些令自己始料不及却又在别人眼里平凡得缺乏新意的悲欢离合中,恍然醒悟原来踏入人生的那一刻比回忆中还早很多。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长大,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正是在这样的好无意识之中,以迅疾的速度成长。
  我最后一次因为被同学耻笑而打架,是在五年级的时候。
  早读课上,老师说今天班长不能来上学,大家要自觉遵守纪律。纪律委员要代替班长全权负起责来,说完老师离开了教室。我不知道凯有什么事,十分着急,转身四处向同学打听凯到底怎么了。讲台上趾高气扬的纪律委员大声点我的名字,绍城,你在讲什么?再讲话我记你名字下来告给老师听!
  我回答她,我什么也没讲。
  话音未落,我身后的一个小子冒出一句话来:他到处问凯为什么没有来呢!是吧?绍城?你们俩好得跟穿一条裤衩似的,我看……到底是你喜欢凯还是凯喜欢你啊……?
  班里的同学顿时炸开了锅,好几个男生大声叫着,是凯喜欢绍城,他对我说过……  
  他们纷繁混乱的声音挤进我的耳朵,我只觉得什么都听不见了,头脑中嗡嗡直响,热血冲得我脑门一片猩红,我一把抄起板凳朝后面的小子砸了过去。
  大家更闹得凶了。我正与他打起来的时候,教室的门砰的一声巨响,应声而开。凯站在门口,眼神倔强地望着我。全班一下子静了下来。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不知是谁冒出一个声音来,说,凯,你要是真喜欢绍城,就去亲一下人家!快啊,亲给我们看看啊!
  全班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坐在我身边的几个不怀好意的家伙疯狂地煽动着,他们不停地说,凯,去啊,你的威风哪儿去了?怎么,敢说不敢做么……
  我处在凯的视线聚焦点上,觉得自己的脸快要被他的目光灼烧起来一般辣得疼痛。就这样我目睹凯突然就大步大步冲过来,一路哐哐当当地撞歪了无数桌椅。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到我面前来,眼神炯炯地望着我。我看见他过来,心里害怕极了,怕得闭上了眼睛,心脏狂跳到快要碎裂,耳边只有那些家伙们亢奋的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我内心祈祷,你可别这样,凯……
  然而当我睁开眼睛,我只看见从来没有打过架的凯重重地出拳和那几个恶作剧小子打了起来。他大声地喊,你们要再敢捉弄他,我——
  凯打架了。全班炸开了锅,人声鼎沸,有的叫喊,有的拍桌子,有几个孩子飞快地冲出了教室,向老师那里跑去告状。各种噪音汇成汩汩刺耳无比的声浪,震荡着我的鼓膜。
  我如芒在背。
  因为这场闹事,我们被老师带到了办公室去。面向墙壁站立,听着老师的厉声数落。她说,凯,你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现在你马上要转学,我本来指望你给同学们留一个好榜样,可是你怎么头脑发热变成这样了?像什么话?
  我丝毫不知道凯要转学的事情,一时间惊讶万分地侧过脸去望着他,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凯仍然站得笔直。他镇定地回答,老师,我没有头脑发热。绍城一直被人欺负,我不能不管。
  那几个孩子不依,吵吵嚷嚷地说,谁欺负他了啊,胡说呢……
  老师一阵不耐烦,呵斥道,全都给我住嘴!我问你,绍城——老师将脸转向了我——他们都起哄你些什么啊?
  我费力地思索,要不要告状。但最终我只觉得那些话我说不出口——无论是耻笑我的父亲,还是耻笑我与凯。于是过了半晌,我低下头去,轻轻地摇头。然后用低得我自己都听不见的声音说,他们没有起哄我……
  那几个家伙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而凯突然哭了。
  ……我已经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些什么事。是否因此有被请家长,是否有被暴打一顿,是否有被辱骂过不堪的言词……我都不再记得。我只记得那个瞬间,凯露出那么不可置信地,失望的神情,熠熠闪光的眼睛被泪水模糊,眼神不再清晰。我只记得我们面向墙壁被罚站了一整个上午,并且头一次这样长时间的独处之中沉默得无话可说。凯在我面前哭了,他只说了一句话,绍城,我以后走了,你怎么办。
  我不去看他,扭头望着窗外阳光,明亮刺眼。
  那天夜里,父母依然在吵架。我从梦中被吵醒,躺在床上仰望黑色的夜。我起身想要离开,却忽然想起我已经无处可去。于是我只好独自一人爬到楼顶,在屋脊上,顶着一穹星光静静独坐。
  我在万籁俱寂之中,听见夜神的叫声。
  凯的身影出现在院子里。他抱着夜神,说,你怎么在那里?绍城?
  我不回答他。
  于是凯又说,我要走了,绍城。我想拜托你,帮我好好照顾夜神。你愿意吗?绍城?
  我依旧不回答他。
  于是我看见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对怀里的夜神耳语了几句,便把它放到地上。夜神听从凯的话,噌噌地蹿上了楼顶,脚步轻捷地走到我身边来。它一直是一只神奇的聪明的猫。
  我抱起夜神。然后目睹凯怅然若失的背影,在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中渐渐消失。
  凯真的走了。
  他转学,和奶奶一起离开了绍城。我想,是他母亲把他接回到身边去了吧。他一走,我心中便有无限悔意。觉得自己独自一人,无可依靠,每一天都过得煎熬。
  我亦煎熬着父亲数次不定期地回来,专为与母亲离婚的那些日子。
  他们刚刚在厨房做饭时吵完架,来到气氛局促而诡异的餐桌旁坐下,彼此一言不发。他们碍于我的存在,只差将离婚之事提上餐桌。
  我吃完饭便独自回到阁楼。而他们为了争执谁去洗碗而又开始吵架。母亲在厨房放声大哭。父亲暴躁地摔门而走。我从阁楼上轻轻下来,走进厨房,把蹲伏在地上的母亲扶起来。我在水槽边洗碗,心里越来越难过,空旷得仿佛听得见回声。
  我守望阁楼上日复一日展翅飞翔的鸽子,看见它们的身影变成一群黑点,消失在茫茫的天际,然后等待它们在日暮时分倦飞而归巢,对我咕咕地亲切鸣叫。夜里,我抱着夜神沉睡,或者和它一起坐在楼顶,与满天星斗耳语。
  我将诵读我的忧郁的诗句,幻想终有一日能远涉重重山冈,去找寻失乐的荒冢。野花遍地。月光如泪。群鸽离去,让落寂的飞翔贴满了天空。父的挽留早已在我脚步之后。沿着退潮的白色海岸,冬天终于来临。我只面对漫漫长路。我只带着夜的灵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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