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解嚴後，不久開放了老兵返大陸探親，那段期間，遍及中國大陸不知上演了多少感動人心的團聚故事。民國七十八年父親回家，在油麻菜子田裡傷心的找不到埋葬父母的地方，黯然南下到江西南昌，先母胞妹慕貞姨娘告知年逾九十歲、命在旦夕的外婆還在豐城梅家村外活著，命運如此造化作弄人，悲從中來的重逢令人措手不及！隔年父親再兼程返贛，配合慕貞姨媽全力搶救外婆---這支風中將快熄滅的殘燭。

　　父親前幾次回家都歸心似箭，兼程趕路無暇關心目的地以外的事務。外婆在民國七十九年底走完了她坎坷的一生，慕貞姨媽辦妥了喪事後才告知父親，但父親那一份牽掛並沒有全放下，我看著這鐵錚錚的漢子所做的這一切努力只是不要再承受「子欲養而親不在」的心痛和遺憾！

　　樹欲靜而風不止，失去至親的人，才能真正體會那一份不忍割捨的痛心，自己少小離家，成家後卻很少回後山宜蘭的老家，記憶裡的存檔鮮少找到單獨和父親相處的經驗，看著日益孤單、年華已老的父親，獨自一人穿梭兩岸，受夠了折磨與辛酸，自己不想重蹈覆轍，於是也有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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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見了！告別了二十六年職業軍人生涯！民國八十年二月脫了軍裝，還我平民之身雖來不及再見上外婆一面，心裡卻更堅定回家的決心，俗話說的好「打虎兄弟檔，上陣父子兵」，這一趟，為人子的我先盤算上場打前鋒，再伴隨在爸爸身邊，一起走過思念已久的外婆橋。

　　民國八十年三月，大陸氣溫仍然是冷峻抖峭，父子二人先從香港轉機到大陸南方廣州、桂林，再到江南，遊蘇州、上海、杭州，三月底北上抵天津北京；一路遊山玩水的走過名城重鎮，不啻是舒緩情緒的一帖良方！父親不但帶我到廣州市珠江橋附近尋找我出生的地方，旅途中聆聽父親話當年曾走過的戰場，還攜手踏上冰雪覆蓋的萬里長城，最令人慶幸的發覺無形中自己已消除了對父親威嚴形象的畏懼，解開了歲月累積父子親情的隔閡，這一趟一起上陣登長城的父子檔，果然真是男子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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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一日，北京大雪紛飛，首都機場清除了跑道上盈尺積雪，飛機載著「四月瑞雪兆豐年」的吉祥話一起衝上天空！離開了我心目中的“北平”往南飛去開啟了永誌難忘的外婆橋會親之行。江西省的清明時節沒有雪花，也沒有雨紛紛，天空一片灰灰色，刺骨寒風吹的讓人們都躲進了屋裡，路上稀少的行人，和騎單車的過路客都縮著身子、低著頭頂著風快步往前走，表妹夫李煥堯借了部小車，載著慕貞阿姨、姨丈、父親和我往南昌城外的梅家故里開去，路程近一個時辰，到了汽車已不能再往前行時，正是泥巴路的盡頭，一行人下車步行曲折的草徑小路，約莫廿分鐘後．．．．．

　　　　在村外荒蕪的黃土丘上有二座裸露土石的小土堆，連野草還未及
　　長出來，墳前立有方形石板，刻著外婆梅母陳氏河英的墓碑，這是外
　　婆的新墳了！旁邊併排的就是外公的，慕貞姨點上香燭，我跟著跪在
　　後頭，聽見姨媽說：「爹！這裡是您的歸宿！姊夫和寶寶來看你們啦
　　！因為找不到您的遺物，只剩下您年輕時留下來的石版畫像，現在就
　　立在這兒陪媽媽。媽姆，姊夫來陪您了，寶寶也回來了，他長大了，
　　像姊夫一樣孝順，媽姆要安心了．．．．」。外婆臨終前，慕貞姨終
　　究不能說出姊姊已過世的事，眼看著煥堯將外公戴著帽子的石刻畫像
　　，讓我過目後，並列在新墳前，然後焚些冥錢，我把香柱和冥錢插在
　　墳土堆上，手撫著心喃喃自語的召喚：「外公外婆安息吧！媽媽已經
　　回到您的懷抱裡！」，

　　　　沿著小丘小徑下坡走進梅家村，村子裡似乎早在那等著我們的到
　　來，原來迎接慕貞阿姨來「義」診了，姨丈忙著把布提袋的藥品取出
　　來，我看見一些瓶瓶罐罐，還有爸爸帶來的抗生素、眼藥膏、腸胃藥
　　、維他命．．．呀！好熟悉的台灣成藥，瞬間就想到：這竟是慕貞阿
　　姨一家五口住在月租2元人民幣的狹小公寓裡，月領退休金124人民幣
　　的醫生嗎？(今年已調整到一仟元)同時又讓我想到赤腳醫生，還有昔
　　日阿姨南昌醫學院的同班同學，現在台灣或國外行醫的光景．．．

　　　　遠遠就看到二個穿著補丁灰衣黑褲的男人，一個婦人和男孩站在
　　離屋子不遠處來迎接我們，原來是二舅(因大舅早殁，姨媽喚二舅大毛
　　)、三舅(二毛)，二舅媽（三舅媽帶7歲幼子－梅雲成回四川）二位舅
　　舅個頭都好似矮了一截(不及我肩)，男孩是15歲的表弟－梅雲鵬看起
　　來像不足10歲孩童，我們踏在泥濘中的石塊或乾燥土泥上，小心翼翼
　　地走進門，就是大灶大鍋的廚房，唉！我知道這就是爸爸接外婆離開
　　的“故居”，沒有電燈，晚上月光可以灑進來的透光屋，屋裡怎麼住
　　著都是個頭小了一號的親人！？

　　　　瘦小的舅媽燒柴燃大灶，用家中惟一的一口大鍋，下了二碗麵熱
　　騰騰的端過來，大碗裡還多加了二只荷包蛋，嘴裡用濃濃的鄉音，熱
　　忱的招呼著我跟爸爸坐在僅有的二張凳子用接風餐，姨丈、慕貞姨、
　　表妹夫都只能待站在門外跟表弟說話。登時，淚水再也止不住的流下
　　來，就和著麵和蛋一起吞下肚。

　　　　抬頭看見陽光穿透屋頂照射結了蛛絲的屋樑，聽見父親在旁詢問
　　大毛舅舅：「上次拜託煥堯代購的修屋材料和肥料用到了吧？今年莊
　　稼如何？」，舅舅看著牆角一堆還露出稻穀的粗糙袋子，接口：「這
　　房子木樑抽換了，肥料幫忙稻子增產了不少，現在自己吃的夠了，多
　　的想賣，但是政府卻又不收購了！」，登時，聞到屋子裡有一股稻穀
　　腐爛的氣味，轉頭望著門外的泥濘路，也不知道舅舅怎樣才能把這些
　　稻穀運送出去，才能換來負出的血汗淚水呢？

　　　　姨丈擔心天黑了回程路不好走，二位舅舅、舅媽送我們到村外，
　　表弟捲起褲管赤著腳走在田埂路上跟著我後頭趕上來，拉著我的手對
　　我說，一種難聽懂的方言，都是同樣的一句話，煥堯說：「他要跟你
　　去台灣！」 「天呀！時空倒置了嗎？」 回頭撫著他的頭看他天真的
　　模樣，心裡想著「這不正是小時候的寶寶嗎？」，嘴裡安慰他：「好
　　，等下一次吧！先讓煥堯姊夫帶你去南昌。」憶起兒時看到媽媽難過
　　想家時，還不也是說,要跟媽媽回大陸嗎？呀！一時之間又想起了台灣
　　的家。唉！這淒淒冷冷清明時節回家的場景怎會總是這樣令人神傷！

　　上車前，回頭再看一眼，眼光從表弟的淚眼移到慕貞姨的身上，再見了！梅家莊，心裡清楚的明白，這趟回來，其實也是自己一直尋找著，期盼著能捕捉些母親身影的一種投射，不是嗎？同時孩兒也想明白為什麼您總是那麼眷念遙遠的親人？唉！如今母親眷顧的家鄉雖全都變了樣！但我知道不論天涯海角，千山萬水也阻擋不了親人的思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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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開南昌回台灣前，姨媽拿出一顆象牙印章交到我手裡，說道：「這本來是一對的，是我準備結婚時，你爸媽送給我的賀禮，你們離開不久共產黨來了，一旦發現了可不得了，藏起來也會被糾出來交代，耽心但又捨不得這個紀念，只好偷偷磨掉兩側立面雕刻有姊姊、姊夫的落款，一直用到現在，姨丈的沒留下來，真可惜！」我撫著這表面已粗糙卻情意深濃的信物還給姨媽時，凝視她寧謐的臉，聽見自己發自內心的話：「姨媽，看見您好勇敢的活下來了！孩兒永遠不會抹掉這兒發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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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光飛馳，冬去春來，回台灣又過了許多年，姨丈也走了，表妹夫搬了新家，表妹退休後也當了外婆，看著捎來的彩色照片，姨媽的臉上似乎有一絲淡淡的笑容！可還記得我見著梅家那根苗呢？雲鵬大表弟今年已三十二歲了，當年煥堯把他送到南昌做油漆學徒就認命了！這些年認真學習拼命工作已結婚生子，也不想跟我回台灣了，哇！真好！三月梅花初綻開，寒冬終將盡時了。

　　今年的清明又快到了，望著窗外的陽光灑在院子裡羅漢松的樹梢，一片青蒼翠綠，樹上鳥兒也在鳴唱！ 噫！春天早到來了耶！頓時心頭感覺暖和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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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這不是大陸導演拍戲的腳本，卻是歲月流逝了一甲子，跨越海峽兩岸，銘記著江西豐城梅家莊外祖父梅士珍一家三代“活著”的悲苦笑淚刻痕；謹以本文獻給表妹夫李煥堯先生，感謝您對梅家人所付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