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翻看2008年的台北電影節特刊時，赫然發現那本有著很醜的藍色封面的特刊 p.206《市川崑物語》一文，竟在未告知我的情況下，私自從本文中剪取整整五百字直接貼上，真是太超過了。特此聲明：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第134期，請勿轉載，謝謝！
 
 
 
一、關於《市川崑物語》
備受台灣影迷喜愛的日本導演岩井俊二，去年曾攜帶他的最新作品，以其一貫詩意筆觸敘述日本國寶級導演市川崑生平的紀錄片《市川崑物語》，來到金馬影展與台灣影迷見面。這部趕在由市川崑導演的2006年新版《犬神家一族》問世前夕上映的紀錄片，並非傳統的片場側拍記實，更不是新版《犬神家一族》發行DVD時的附加花絮碟而已。事實上，作為一部人物紀錄片，《市川崑物語》最不尋常之處在於，除了收場最後三分鐘才出現市川崑大師本人的真實紀錄身影之外，影片的前七十多分鐘，沒有任何訪談，畫面上只有照片、市川崑作品片段、以及以典型「岩井俊二式斷句」寫成的字卡。而聲音部分，則仿照默片形式，除了膠卷的轉動聲，以及岩井俊二親自譜寫的鋼琴旋律之外，全然的安靜。
 
岩井俊二以編年體方式，從市川崑的誕生說起，幼年時期的電影記憶、任職動畫部門、進入東寶、二戰、戀愛結婚、夫導妻編（妻子本名茂木由美子，筆名和田夏十，乃市川崑創作前半期的專屬編劇）、妻子引退、妻子癌症過世……。長達六十年的電影創作人生，大抵可以1976年為分界點。事實上，1976年之於市川崑，之於岩井俊二，都是一個轉捩點。那一年，角川書店正式進軍影壇，與市川崑合作了《犬神家一族》，票房與評價的雙贏，讓角川春樹、市川崑與石坂浩二成為金田一系列推理劇的鐵三角。市川崑也繼劇作家妻子和田夏十封筆引退後，再度攀上另一個創作高點。同樣是1976年，才十三歲的岩井俊二在戲院裡看了《犬神家一族》後大受震撼，從此開展他自己的影像創作歷程。

岩井俊二是否因為市川崑過往作品的纖細靈敏而啟蒙？市川崑是否欣喜於後輩作品裡的慧黠靈動？我們無從確定。然而我敢確定的是，從沈靜中緩緩移動的老照片，被岩井俊二刻意打斷、打散的電影片段，以及看似簡單卻是情意綿長的字卡中，我看到了岩井俊二對大師真誠的景仰（後半段描述他首度拜訪大師的字卡，文字中那股如小影迷般顫抖的激動、熱烈、而狂喜，實在讓我難忘），也感受到大師與妻子之間溫柔含蓄的深情愛意（那一再重複出現的和田夏十照片），更透過岩井俊二以獨特文體寫成的字卡及精巧排列組合的大師作品影像輯，觸摸到了大師電影人生的晶瑩剔透質地。
 
「我終於瞭解為何我們這般契合，因為眼前這個男人，正是我的創作源頭」，岩井俊二如是說。我們這才恍然大悟，岩井俊二向市川崑致敬，卻沒有去訪談、探究其他人眼中的大師身影，正因為他所要紀錄的，是他「自己」「私人」所心儀、投契的大師印象。《市川崑物語》彷彿一面透視鏡，雋永，動人，浪漫，靈巧地滲透了，屬於岩井俊二的個人情懷，與掩不住的鄉愁。《市川崑物語》是一首深情的長詩，是岩井俊二的私筆記。如岩井俊二在片末自我剖析所述，這本私筆記的真正功用，結果是在追溯屬於岩井俊二自己的私人創作源起。 
 
而如今，這部紀錄片，也成了大師最後的祭文。市川崑已於2008年二月十三日過世。享年九十二歲。
 
 
 
二、市川崑與他的《犬神家一族》
市川崑向來喜歡翻拍文學作品，而且常不介意是否已被其他導演搶先改編過電影版本。從1945年導演處女作《娘道成寺》至今，包括川康端成的《古都》、古崎潤一郎的《細雪》、橫溝正史的《女王蜂》、《八墓村》與《犬神家一族》等經典名著，都在他手中幻化為不朽的影像。不曉得是否拍片的時間太長，而值得改編的作品又太少，他1956年的代表作《緬甸的豎琴》與1976年的《犬神家一族》，各自在三十年後再次由市川崑本人親自導演出新版本（1985，2006）。最新版本的《犬神家一族》是市川崑的最新作品，同時也成了大師對影迷、對這世界，最後的告別作。
 
事實上，《犬神家一族》之所以在三十年後大費周章重新搬上大銀幕，自有其紀念價值。1976年，角川春樹由出版業正式跨足電影製作，選擇與市川崑合作《犬神家一族》，成功打出「角川映畫」的知名度。其後不但陸續推出《人間的證明》、《蒲田進行曲》等經典文學電影，也籌拍豪華鉅製例如《里見八犬傳》、《魔界轉生》與《天與地》。歷經九十年代的毒品醜聞而沈寂了一段時間，角川春樹在十年後重返影壇，分別擔任紀念終戰六十年的《男人們的大和》的監製，以及慶祝蒙古建國八百週年的史詩大作《成吉思汗：征服到地與海的盡頭》的製作總指揮。同時，對角川映畫深具歷史意義的成立三十週年紀念作品《犬神家一族》新版的拍攝工作，也如火如荼地進行。
 
由於當年角川春樹、市川崑，以及石坂浩二組成的鐵三角打響了角川映畫出品的橫溝系推理劇的金字招牌。這一次的重拍計畫，角川春樹本人雖未親自參與製作，市川崑依舊找老搭檔石坂浩二回鍋飾演金田一耕助。石坂浩二是出身慶應體系的標準豪門貴公子，既是演員，也會作詞繪畫，同時還是耳熟能詳的《開運鑑定團》主持人之一。即使後來陸續又有古谷一行、豐川悅司、上川隆也、稻垣吾郎等男星分別在其他電影、電視版本中扮演過金田一耕助，石坂浩二當年所詮釋的金田一耕助，其銀幕形象仍是最深植人心的。
 
新版《犬神家一族》同時也找回當年飾演犬神家松、竹、梅三女的其中兩位（飾演松子的高峰三枝子已過世）女星三條美紀、草笛光子，以及當年飾演警探的大滝秀治、加藤武一齊共襄盛舉，讓這個重拍版本更富有時代性與傳承意義。此外，日本首席腳本家三谷幸喜跟深田恭子不計戲份，友情客串金田一耕助落腳的那須旅館主人與服務生，更是令人興奮，因為當年舊版中旅館主人一角，可是由橫溝正史大師本人親自下海客串。這樣貼心的安排，無疑是對三谷幸喜聞名遐邇的推理劇《紳士刑警》（由田村正和主演）系列最美好的肯定方式了。
 
當然讓影迷甚感興奮的是，產後作品不多的松嶋菜菜子選擇以本片（飾演絕世美人珠世）復出影壇；而近年電影作品稀少的松坂慶子也出飾三姊妹中的老二竹子一角。至於以《藝伎之家：玩具屋》及《扶桑花女孩》廣為人知的老牌女星富司純子（她女兒正是在日本拿過多項影后獎的演技派女星寺島忍）則飾演老大姊松子，同時也是《犬神家一族》悲劇性的核心人物。有趣的是，在新版中飾演松子獨子佐清的著名歌舞伎演員五代目尾上菊之助，正好就是富司純子現實生活中的寶貝兒子。
 
可惜新版《犬神家一族》在日本的票房與評論反應，遠遠不如預期令人滿意。或許近年稻垣吾郎已在電視台製作的特別劇中四度扮演過金田一，在其製作成本、卡司、劇本及導演調度皆不輸電影版的強勢對照下，這回即使標榜由1976年經典版的導演市川崑本人親自重拍，過份年邁的石坂浩二所飾演的金田一耕助，實在難以引起年輕影迷太多的興趣。此外，在這個手機、DNA檢測已經理所當然的年代，要求觀眾坐下來細細品味當年故事裡的懸疑氣味（沿用三十年前的劇本），市川崑精緻但稍嫌老式過時的調度，未免讓外行人覺得熱鬧看得實在不夠，門道也無法摸得透了。又或許，《犬神家一族》的失利，其實也無情地透露了日本電影黃金年代的已然逝去。但永遠不會消逝的是，市川崑電影裡關於日本電影種種美麗與詩意的軌跡。
 
 
2008年金馬影展「向大師致敬」單元將放映市川崑的九部導演作品，全新拷貝，其中包括1976年版《犬神家一族》及《細雪》等經典之作，切勿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