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精華版」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640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當男孩最終拿起剃刀，往強尼戴普飾演的理髮師咽喉割下去的時候，我忽然驚覺，過去一直是小男孩的提姆波頓，終於透過新作【瘋狂理髮師】裡這個驚悚的畫面向全世界宣告：「我長大了」。

以前看提姆波頓的電影，總覺得他永遠是處女作【文森】裡那可憐兮兮的小男生。過去的他，總是透過電影去刻劃羞怯小男孩（其實就是他自己）的家庭關係，小男孩的恐懼、以及小男孩的愛情。他的短片作品【文森】，以及九○年代初期的【剪刀手愛德華】、【蝙蝠俠大顯神威】，對我來說永遠象徵著最純粹的創作原型。儘管九十年代中後期作品例如【艾德伍德】、【斷頭谷】等精彩依舊，但我總覺得，隨著提姆波頓與模特兒未婚妻麗莎瑪莉分手，改和「英國怪阿姨」海倫娜寶漢卡特相戀、生子，他的創作風格突破了一個關卡，作品愈見舒緩成熟，在情感的描述上更為厚實溫潤。

在提姆波頓的骨子裡，無論有沒有帶著怪異的齒列矯正器，他終究永遠是【文森】裡那可憐兮兮的小男生。他2005年的導演作品【巧克力冒險工廠】，儘管背負著英國著名童書原著的金光罩，他照舊一派悠閒地堅持個人印記，處處綻放的靈光與巧心搭配的哥德式美學，神奇地在那莫名其妙消失然後再出現的牙醫診所中昇華，進而達到一種完滿。那是提姆波頓私密敏感的自我治療，更是他自【剪刀手愛德華】以降，最吸引我的一個「點」。也因此，無論是巧克力工廠主人威利旺卡的父子情仇，還是男童與貧窮家庭的每日生活（我覺得進工廠前的前半小時與收場前的二十分鐘，才是整部片最棒的部分），對我而言可都比本片賣點所在的巧克力工廠冒險之旅好看多了。

同樣在2005年問世的動畫電影【地獄新娘】，歌舞場面的新鮮指數以及對於老電影的諧仿幽默雖不及【巧克力冒險工廠】那般耳目一新，視覺表現也未超越1994年的【聖誕夜驚魂】，但其陰暗幽微的基調恰好補足了【巧】片的過度明亮的質感與過度簡化的絕對價值觀，反而是更原汁原味的提姆波頓作品。或許該這麼說，其實【地獄新娘】與【巧克力冒險工廠】這兩部幾乎算是同時間推出的作品，正是提姆波頓將自己的2003年作品【大智若魚】裡的愛情、親情主題分列延伸的討論。

我在【地獄新娘】愛蜜莉的迎風漫舞中，重新回味了【剪刀手愛德華】的女主角金在雪花中迴旋轉身的經典片段。光是這個畫面，足夠矣！片尾鬼門大開的嘉年華高潮戲，以及隨之而來的闔家團員喜相逢Magic Moment，宛如【大智若魚】片尾那場冶虛構與現實於一爐的葬禮，為整部電影下了一個溫暖的結論。【地獄新娘】無疑是繼【大智若魚】後，提姆波頓又一封寫給現實生活中的女友，同時也是創作上的繆斯女神海倫娜寶漢卡特的情書（巧合的是，海倫娜寶漢卡特在【大】與【地】片裡都有彈鋼琴傳達情意的橋段）。

無論是與【巧克力冒險工廠】同樣拿父子關係開刀的【大智若魚】，還是走「【聖誕夜驚魂】風格的動畫作品【地獄新娘】，甚至首度嘗試足本歌舞劇的【瘋狂理髮師】（【巧克力冒險工廠】與【地獄新娘】裡的黑暗歌舞秀原來是在為本片暖身），海倫娜寶漢卡特皆飾演帶著母性，宛如愛情原點的啟蒙女神角色（無論戲份多寡）。不過這幾個角色剛好都不是男主角心中的真愛，而是男主角「出軌」的對象。提姆波頓為海倫娜寶漢卡特量身打造的這些角色，都帶著反派氣味，但陰暗、任性中自有其爽朗、深情、可愛之處。他的鏡頭確實抓到了女友骨子裡那種介乎惡女與聖女之間，魅惑卻又純情的矛盾、迷人特質。

【瘋狂理髮師】的女主角樂芙特太太，大概是提姆波頓繼【蝙蝠俠大顯神威】的貓女角色後，最豐厚動人的女性角色。樂芙特太太甚至連「第三者」的資格都稱不上，她像是【地獄新娘】愛蜜莉的陰暗變奏版，毫無成人之美的體貼與同理心。在這部「倫敦版基督山恩仇記」中，提姆波頓的流暢華麗的調度，一方面打造了一場接一場的視覺奇觀，一方面更補足了演員在歌唱部分的不足。或許這部不尋常的陰暗歌舞電影，與【地獄新娘】更接近一點（尤其男女主角一臉白粉黑眼圈妝）。當樂芙特太太唱著〈By The Sea〉邊作著與理髮師陶德共組家庭的白日夢時，那輕快的音符竟包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厚重哀傷。明明言情成份很低，力道卻很強，讓我想起了【地獄新娘】裡那場浪漫的人鬼雙手連彈……。

整部電影的情感層面，至此才算是豐厚而完整起來。也因此讓最後的高潮逆轉，產生懾人的力量。這一切，都是樂芙特太太收養的孤兒托比之故。而從這個悲劇性的收場開始，提姆波頓似乎再也不是他的創作繪本【牡蠣男孩憂鬱之死】裡那個被誤解、遭到遺棄的可憐小孩了。迥異於永遠長不大的史匹柏把「家」當成永遠的救贖與終極核心信仰，成就其創作品的獨特世界觀；【瘋狂理髮師】最後那震撼性的新出口，無疑間接成了提姆波頓最新的成長宣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