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刊於〈新台灣新聞週刊〉第592期「電癮隨筆」專欄，請勿轉載，謝謝！



雖然本屆台北電影節從選片標準、行政程序等執行面、以至放映品質的種種疏失，高居往年之冠，但現在才來寫文點名批評，似乎也沒必要了。畢竟每個影展內部都存在著外人無法理解的難堪與心酸，以及種種必要的扭曲與妥協。所以，還是來談談台北電影節的兩顆遺珠吧。影展時與這兩部電影擦身而過的觀眾，還有機會補看到喔。

台北電影節有個短片單元叫「台北主題獎」，鼓勵台北市民及非專業電影人士「投片」（長度十分鐘以內）競賽，今年有9部短片從58件作品中突圍而出。這個活動很聰明地提供網路收看及觀眾票選，也因此在觀賞完入圍的全部九部片後，我真的很納悶擔任「台北主題獎」的評審們，是基於什麼樣的評選標準，讓有著做作的感傷以及毫無節制的恐怖配樂的平庸短片【發條女孩】拿下首獎；讓空有概念卻語焉不詳的【男孩型塑】拿下第二名；再頒給視覺效果不錯卻缺乏原創性的【剎那時空】第三名，然後卻忽略了真正擲地有聲的【少女心中的小濕】，僅讓該片與其他五部入圍短片名列「佳作」安慰一下。到底是評審有眼無珠？又或者是【少女心中的小濕】太大膽，太驚世駭俗，以致保守的評審團跟不上它的腳步？對我來說，僅九分三十七秒長度的【少女心中的小濕】，才是今年台北主題獎，不，「應該」說是整個台北電影節的一百八十八部長短片中，最最驚人的發現。

一個城市的心跳，來自生活其中的市民的每個動作。不到十分鐘長度的影像，能夠呈現創作者眼中什麼樣的城市印象與記憶？表面上，【少女心中的小濕】看似隨意偶拾的日記體隨手拍，或許出自導演黃立慧細膩的構思，也可能是黃立慧誤打誤撞的結果（畢竟她非科班出身），但這時候去探究其創作脈絡未免太過掃興，因為這部短片在不經意中，竟放射出驚人的銳利。我不想去扯什麼把城市發展與歷史和個人成長的私密體驗經歷曖昧地連結之類的鬼話，我也懶得再去一格一格畫面解讀那些鏡頭背後到底包藏了怎樣的政治指涉（尤其片尾那句「奉承台北市真的很辛苦」還真是妙得可以），我更不想去把那所有關於「小濕」的符號與意象條列出來。事實上，【少女心中的小濕】真的不只如此。

黃立慧選擇以非常叛逆又自我消遣的聰明，來紀錄她從小住到大的台北市。我以為其觀點的高明與姿態的不尋常，甚至遠遠勝過去年邀集二十位導演紀錄花都巴黎的【巴黎我愛你】中的任何一段。無論晃動得很有sense的空鏡頭，還是顛倒角度（一方面也在顛倒態度）的溜滑梯鏡頭，在配上大膽且古靈精怪的OS及一格格意在言外的蒙太奇拼貼後，【少女心中的小濕】絕對不只是一部「裝可愛少女」的無聊自拍而已。

黃立慧在導演欄是這麼自我介紹的：「被圈養在台北南區過久，被保護過久，已失天真卻還在裝可愛，嫌大安區悶但膽小依舊，所以只在安全範圍內晃晃」。然而只是隨意的晃晃，卻能對公園、植物園，對天橋、超市以及101等或是特殊、或是尋常地標，做出非常獨特的註腳。尤其那刻意把每樣東西都與「性」相關符號牽扯在一起的搞怪（挑釁），並非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譁眾取寵與炒作，而是一種帶著幽默自嘲的慧黠，一種泛著隱隱罪惡感、隱隱淫靡氣味的淘氣，一種帶領著鏡頭前觀眾一同深入秘境探險而產生的共謀樂趣（甚至勾起了我對小時候摸黑去空屋或公園探險的回憶）。【少女心中的小濕】把那秘密的叛逆與種種玩笑式的惡意巧妙結合，它或許狡詐，或許白爛，卻也聰明而幽默；它彷彿你我平時在房間裡哈拉的悄悄話，極度真實，極其自然，令人心生共鳴。

如果說【少】片呈現了七八年級女大學生的台北私密印象，那獲得本屆台北電影節最佳攝影及媒體推薦第一名的【練習曲】，描述即將畢業的聽障大學生明相騎自行車實現環島大計的點點滴滴，同樣的日記體敘事，除了恰好勾勒出大學男生心中寶島台灣的概略輪廓之外，海岸線沿途美景躍上銀幕，更成了推展台灣觀光的強力行銷（觀光局幹嘛還花大錢請F4辦影友會行銷台灣？）。

【練習曲】是今年最熱血，最讓人振奮的國片，它就跟往年的【無米樂】、【翻滾吧男孩】一樣，是俗又大碗的心靈雞湯，它的純粹與質樸，提供了生活步調急速的台灣觀眾一片能喘口氣的淨土，讓觀眾享受集體治療的快感，體驗集體救贖的激動。這部難得一見的本土公路電影，是一段從東岸到西岸的逆時針行程；從旅程的第二天開始，回歸原點後以旅程的首日結束。就如同我們早已熟悉的其他公路電影（例如【窈窕老爸】或【芭樂特】）般，【練習曲】把明相旅途所見的種種人與景，或是緊密或是鬆散地縫合。到了旅途中段，所有可預期和不可預期的，所有寂靜與鬧熱的，所有編造或是紀實的，在與寶島自然風景的相交疊之下，導演陳懷恩的企圖，終於逐漸清晰了起來。

資深攝影師首度轉任導演的陳懷恩，抱著【練習曲】既是處女作，也可能是唯一一部執導作品的自覺，以非常高密度的貪婪來鑲嵌這段旅程，讓途中一段又一段的邂逅，都成為台灣某部份的縮影，都有著意在言外的指涉，也飄散出意猶未盡的餘韻。陳導在敘事與調度上，或許沒有那種天才導演隨手拈來天邊一朵雲的渾然天成，然而片中俯拾皆是的種種刻意、種種雕琢，卻在天時、地利、人和的完美搭配中，緩慢地溶解。陳導創作上的熱情，就如同片中明相憑著一股衝動就決定環島的傻勁與誠意，一步一腳印地譜出難得不只是台北觀點，有著台灣人特有的寬容與憨直，跨越族群階級，你我極度熟悉的，一曲混聲合唱。



附記：
【少女心中的小濕】可直接線上觀賞：http://im.tv/vlog/personal/711738/1433711；
【練習曲】目前二輪上映中，DVD近期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