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把《阿波卡獵逃》與《墨攻》放在一起寫，起先只是單純源於這兩部電影的海報給我類似的感覺（恰好都是處理有關古文明的題材）；再來就是，向來對梅爾吉勃遜沒啥好感的我，意外發現《阿波卡獵逃》竟然流暢娛樂到讓我大聲叫好的地步，反倒是過去很欣賞的人文導演張之亮，讓《墨攻》空有野心卻缺乏神采。


．《阿波卡獵逃》Apocalypto
梅爾吉勃遜在1993年時初執導演筒，拍了部小品電影《真愛》，評價並不壞。他第二次當導演，就大膽拍攝史詩規模的《英雄本色》，幸運地同時笑傲票房與奧斯卡。2004年他推出第三部導演作品《受難記》，在爭議不斷中再度被拱成破億賣座鉅片。這回執導《阿波卡獵逃》，他堅持全片由印地安人以馬雅語演出。老梅的這般執著，不免讓一群見獵心喜的記者無聊地揣測之前因辱罵猶太人而讓自己的聲望跌落谷底的老梅，骨子裡是否流著除了算計之外，某種瘋狂的、野心的血液？我倒覺得，老梅身為導演時對風格（殘暴鏡頭）創作的某種堅持與要求，其實就如同他主演過最精彩的那幾個角色般（例如《衝鋒飛車隊》、《致命武器》及《加里波利戰役》），總是帶著一股無政府的英雄主義式瘋狂，放肆中有著醉人的浪漫。

老梅導了四部電影，分屬四種截然不同的類型（溫情、史詩、聖經、動作冒險），儘管老梅拍片永遠很用力，斧鑿的痕跡往往過份明顯，也沒雕琢出什麼真正大師級的作者型moment，又缺乏那種偶然一閃的動人靈光，但，無可否任，老梅仍可以算是一個精彩的好萊塢導演，至少他的作品比乖乖牌朗霍華的隨便一部作品都有意思許多。老梅總是算得精，即使想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人的精神與體力忍受的極限；儘管遭受外在種種的殘害與扭曲，仍不改其心志的純粹性格），想批判自己討厭的東西（對體制、階級、帝國、皇族的扭曲妖魔化；對英雄主義的膚淺想像），也絕不會忘了要兼顧觀眾的觀影樂趣。所以這四部電影絕不乏味，絕不會讓人看到睡著，甚至不看到結局還不罷休。

不曉得老梅是否有點SM傾向，所以毀容的臉，被割掉的蛋蛋，以及怵目驚心的聖痕，都再也無法滿足他的噬血與慾望。這回索性把馬雅文明的殘酷獻祭儀式，大大方方搬上銀幕，虐獸兼虐人（我建議他下回把中國懲罰不貞女人的騎木馬遊街酷刑改編一下…）。最恐怖的是，老梅對這方面的展示的確有其天份，甚至還成了某種專屬於他的作者印記。他逼觀眾去直視這些殘忍與不堪，然後慢慢地開始享受起，甚至偷偷期待，接下來還會出現什麼更勁爆的畫面。

基本上，《阿波卡獵逃》的故事結構可以被拆成三個段落。第一部份描述主人翁「黑豹爪」祥和的村落生活，直到被馬雅戰士毀掉為止，簡直就是《英雄本色》的翻版。第二部分充斥著各樣的虐殺與酷刑，又是割喉又是挖心穿肺的，彷彿《受難記》的豪華升級版，只不過把羅馬士兵換成馬雅戰士，把受難的耶穌換成倒楣的村民罷了。真正讓《阿波卡獵逃》顯得不尋常，真正深得我心的，是這部電影的第三部分（本片中譯名的確翻得好，電影的重點真的就是「獵」與「逃」），也就是「黑豹爪」逃亡的過程。這一部份的精彩，其實來自於老梅的自覺。不再跟猶太人有所牽扯，揮別《受難記》那般幼稚又帶著預設心機的批判意圖（或者說，老梅拍每部片其實都是在暗示好萊塢的猶太權貴們，這世界上還有比你們經歷過更多不幸的可憐族類存在？所以你們麥擱在那裡擺出一副別人欠你們的死樣子），《阿波卡獵逃》有著明確定位的娛樂取向，老梅把馬雅文明的崩毀淺淺批判了一下，很明顯地讓第三部份的追獵逃亡成為全片的重頭戲。每個動作場面都調度得極為出色，扣人心弦的高度娛樂性較之《受難記》那般鞭笞我等非基督族類觀眾，感覺好上太多。

最最重要的是，《阿波卡獵逃》不再像《英雄本色》那般努力去經營其史詩必備的各項要件，然而開場與收場，從場景到類似的情境都完成一個「圓」的回歸（或說是刻意呼應），以及最後那個大海與西班牙傳教士出現所象徵的意義（可惜這個moment老梅經營得不夠震撼，大概也只有荷索或大衛連才有辦法吧），竟神奇地傳達出這個故事戮力刻劃的「馬雅文明的衰落與新文明的創建」主題。這般簡單，卻又豁然開朗的「時代性」與「格局」，真的難得。

．《墨攻》Battle of Wits
相較於《阿波卡獵逃》收場時那畫龍點睛的Epic Moment，《墨攻》就很令我失望。 作為蟄伏已久的張之亮重出江湖之作，作為一部號稱籌備十年的華語古裝史詩大戲，《墨攻》結果只是一場空具誠意，卻毫無章法的大型災難。看來華語片導演想拍圍城之戰、拍千軍萬馬的戰亂場面，目前仍在學習階段，除了《天地英雄》片尾的圍城戲拍出了悲壯氣節，其他要嘛如《英雄》、《無極》靠高來高去卻不成熟的電腦特效東遮西補，要嘛就如《神話》被不專業的臨時演員與凌亂缺乏氣勢的三角馬兵馬場面給毀了。

《墨攻》在場景與造型上的古樸美學，就跟川井憲次的配樂一樣，有著適切而不喧賓奪主的好處。然而除此之外，《墨攻》整體表現實在教人失望，尤其是演員的表現。劉德華把革離詮釋得死板而無趣，宛如在唸教科書般的照本宣科演法，完全讓革離一角缺乏傳奇人物該有的「光芒」。王志文把梁王演得太過浮誇像個佞臣（讓我想到《無極》的真田廣之），缺乏更懾人的陰狠氣勢。至於首度演電影的韓星崔始源，不曉得該怪劇本該怪導演還是怪他自己實在不會演戲，梁太子由傲而服的心境變化以至最後的荒謬犧牲，我們全無法感受到，白白浪費了這個本來可以很討喜的精彩角色。

不過真正判《墨攻》死刑的主兇，還是張之亮那笨拙又缺乏節奏感的場面調度（儘管本片剪接師是頗有Sense的鄺志良也無法彌補）。例如趙軍「天燈攻城」的戲，本來應該是神來一筆的，帶有一種略帶魔幻感的驚慄氣勢的，可惜卻沒有被拍出來。再以拆攻梁城宮殿的圍牆來建造瓮城禦敵那場戲來說好了，張之亮與其浪費時間讓革離如老師上課般，滔滔解釋瓮城之妙，還不如先利用「瓮城」這個字眼挑起觀眾的好奇心後，再善用影像與剪輯，交叉呈現拆宮殿引發梁王貴族們的不滿與爭執，精驥營的放下身段搬運石塊、以及梁太子在態度上的轉變…，如此，墨家學說「滲透」梁城的事實，才會隨著電影本身「活」起來，而中文片名的「攻」字及英文片名的「Wit」也會具說服力，不是嗎？

張之亮過去作品以人文情懷與社會批判見長，《墨攻》中逃跑的梁城百姓被趙軍脅迫回來當間諜的為難與內心煎熬，卻被處理得膚淺草率，完全不復《籠民》那種既尖銳又帶著悲憫的細膩觀察。至於梁王的昏庸對比太子的無能為力以至最後的悲劇性犧牲，也是清淡如水缺乏更扣人心弦的張力。再者，革離面對敵（趙）軍的慘死，而從中「再」思考墨家學說的真義，也只是非常浮面的做樣子罷了。這樣的張之亮，我們還能期待什麼樣的《墨攻》，還能期待什麼樣的「兼愛」與「非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