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1-26 09:42:02Ryan

重複還是變奏(上)--《舞動世紀》

本文原刊於〈電影欣賞〉季刊,請勿轉載,謝謝!


在黑暗的戲院裡,我一邊欣賞著勞伯.阿特曼(Robert Altman)的最新作品《舞動世紀》(The Company)眾舞者輕盈曼妙的身段,一邊幻想著,假如阿特曼願意重作馮婦,把「911事件」及「美英出兵伊拉克(包括虐囚事件)」拍成電影,會不會有機會再創三十多年前《外科醫生》(MASH)的旋風?

一九七0年,阿特曼的《外科醫生》看似嬉皮笑臉地調侃多年前的韓戰,實則狠狠刺了眼前越戰一槍,其罵人不帶髒字之高超功力,為他摘下坎城金棕櫚的肯定。一九七五年的《納許維爾》(Nashville),明明是要拍鄉村音樂盛會,阿特曼卻把喧騰一時的水門案妝點成《納》片的主要布景,藉著神龍不見尾的總統候選人及巨大的廣告看板、焦頭爛額的政客助理及各方「姿勢份子」,指桑罵槐地表述了一則政治寓言。《納》片的成功,證明了阿特曼把超過二十個主要角色羅織得有條不紊的過人功力。《納許維爾》看似紀錄片般輕描淡寫,卻又能從爵士、搖滾及福音等琳瑯滿目樂聲中,把旋律、歌詞、歌手刻骨銘心地烙印在一起。在同一時刻,有人出軌,有人被暗殺,有人成名在望,也有人夢碎心傷…,而所有的遺憾、感傷抑或溫柔圓滿,竟神奇地在音樂中昇華成一種撫慰。

往後,阿特曼就一直在睥睨尖酸與懷舊溫柔中擺盪。際遇好的時候,就如同他自己作品中瀰漫的荒謬般,以《西塞英雄譜》(Buffalo Bill and the Indians, or Sitting Bull’s History Lesson)拿下柏林金熊獎;際遇差時,不但淪為票房毒藥,還慘遭嘴巴比他賤的影評人奚落,《愚人之愛》(Fool for Love)算是其中代表。直到一九九二年,阿特曼神采奕奕地以長鏡頭開場,笑看好萊塢光怪陸離的《超級大玩家》(The Player)獲獎無數,九四年的《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大唱洛城小調,勇奪威尼斯金獅獎,平了另一位影展三冠王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記錄,才有人開始詢問「阿特曼回來了嗎」。是嗎?回來什麼了?接下來的《雲裳風暴》(Ready to Wear)不曉得又觸怒了嘴賤影評人的那條神經,星光雲集也沒能如前兩部作品般為票房加分,這份霉氣持續罩頂,山雨欲來的悲劇氣息在《浪漫醫生》(Dr, T. and the Women)推出後眼看即將爆開…阿特曼卻出乎意料拿半世紀以前英國上層貴族的偽善開刀,拍出了獲得奧斯卡七項提名的《謎霧莊園》(Gosford Park)。

這就是我所認識的阿特曼,年近八旬還拍片不歇,喜在看似重複的題材中有個性地嘗試新玩意兒的阿特曼。拍了鄉村音樂、嘲笑了娛樂工業與時尚圈,還曾因堅持在自己的懷鄉之作《堪薩斯情仇》(Kansas City)中毫不節制地、放肆地揮灑個人對爵士樂的鍾愛,把大塊大塊的爵士演奏插進與劇情進展並無直接關係的片段裡,而引來影評界一片撻伐。當阿特曼把新作的腦筋動到芭蕾舞上,會是何等光景?會是有如《銀色性男女》般,渾然天成卻又溫婉通達的拼圖樣貌嗎?事實上,阿特曼這招多線敘事並進的功夫後繼有人,瞧瞧年少得志的保羅.湯瑪斯.安德森(Paul Thomas Anderson),不正戰戰兢兢地以《不羈夜》(Boogie Nights)及《心靈角落》(Magnolia)緊隨阿特曼的足印前行?還是要重蹈《納許維爾》、《超級大玩家》及《雲裳風暴》系譜,一方面以大堆頭角色炫耀他老人家的驚人調度,一方面揭開光怪陸離的藝術界面紗,順道辯證幕前幕後相交錯的虛構與真實呢?事實上,阿特曼這條路線的接班人也呼之欲出了,以《人狗對對碰》(Best in Show)及《歌聲滿人間》(A Mighty Wind)假紀錄真喜劇方式輕描台上台下眾生百態的克里斯多夫.蓋斯特(Christopher Guest),不正散發著阿特曼式銳利?我相信阿特曼絕對可以把《舞動世紀》拍成另一部《納許維爾》。但是,坐擁金棕櫚、金熊與金獅三大獎座,阿特曼還有什麼好在意的(他應該不像馬蒂這麼在意一座奧斯卡吧)?更沒必要跟同派系後輩去爭奪教主盟主寶座了。

當Richard Rodgers的名曲〈My Funny Valentine〉先是慵懶地出現在《舞動世紀》開場沒多久的爵士芭蕾獨舞上,接下來在男女主角談情說愛時,又以不同演奏方式的襯底音樂飄出銀幕時,我忽然笑了出來!對呀,阿特曼如今唯一在意的,應該是——能不能拍出他自己所想要的東西吧。這一次,他決定如紀錄片般地素描芭蕾舞團的後台眾生相;這一次,他也想如通俗劇般觀察一顆顆浮沈星夢的破碎或完滿。但是,《舞動世紀》不是像彭文淳的《歌舞中國》那般的「半紀錄半劇情片」;《舞動世紀》也並非重蹈亞倫.派克(Alan Parker)的《名揚四海》(Fame)或李察.艾登堡祿(Richard Attenborough)的《歌舞線上》(A Chorus Line)覆轍。

《舞動世紀》紀錄了芝加哥一個芭蕾舞團裡形形色色的人物。有擺盪在商業藝術之間的總監、有備受年齡威脅的當家女伶、有藝術至上的編舞家,有極具潛力的女孩(飾演此角的奈芙.坎貝兒Neve Campbell還身兼本片原創故事及製片等三重身份)…。然而,阿特曼並不願意一如往昔,尖酸刻薄地揭露人性醜態,更不汲汲營營於戲劇性高潮帶給觀眾的愉悅與衝擊。所有可以灑狗血的憂傷與歡愉,在《芭蕾舞團》裡全都以最輕巧的姿態,安靜地一舞而逝。於是,女孩與母親的關係、女孩和廚師男友的戀情(廚師男友幫女孩準備晚餐的段落,即使拍得雲淡風清,還是動人至極)、舞團女伶的年齡危機、懷抱星夢的害羞男孩、藝術總監等人嘈嘈雜雜的種種爭執……好些理當更形立體的敘事線,竟在古典、爵士樂聲交錯中模稜了起來,逐漸隱入舞台上的美麗光束中。在這部新作品的更多時刻中,阿特曼選擇以局外人的眼光,先是隨意地一瞥後台排演的片刻浮光(某些美國影評人索性譏諷他不如去拍紀錄片算了),然後隨即獻上正式演出的繽紛時刻。畫面中,但見身披彩衣的舞者們,浸淫在燈光、音樂的魔法金粉中,如夢似幻的曼妙身段偶而穿插著台下觀眾臉上所映現的忘情與痴迷。音樂在《納許維爾》中,是用來襯托角色心境與性格的工具;舞蹈在《舞動世紀》中,卻凌駕了銀幕外的我們所能看到、所能感受到的一切,聚合成難以形容的虛幻實體,成為《舞動世紀》這部電影本身的自己了。

《舞動世紀》是一部真空而美麗的作品,後911年代的政治焦慮並未成為阿特曼的祕密武器。做為收場前高潮戲的「藍蛇之舞」,會出人意表地來上一段媲美《雲裳風暴》的裸體芭蕾嗎?還是像《銀色性男女》一樣發生大地震?會不會重複《超級大玩家》的謀殺或《納許維爾》的槍擊案?還是為了因應賓拉登陰影,必須編出一個「炸彈怪客」來嚇嚇觀眾?從幕起到幕降,阿特曼這次在意的、要拍的,或許,就真的只是一場場美不勝收的、充滿力與美的,活潑的、和諧的舞蹈而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