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Cell Phone
馮小剛出身電視編劇（早期代表作即《編輯部的故事》），他和作家、編劇、導演身份三合一的王朔關係良好，不但和王朔合作了處女作《永失我愛》及文學劇《一聲嘆息》，更主演王朔首次執導的《爸爸》。馮小剛的第二部作品《甲方乙方》不但捧紅劉蓓，更從此確立了「賀歲片」在中國市場的地位。

很可惜我一直還沒機會看到馮小剛的處女作《永失我愛》；他的《大腕》看似荒誕無稽實則精密算計；不過我最偏好的，還是他的「人情三部曲」——《甲方乙方》、《不見不散》及《沒完沒了》。這三部片應該可以算是他嚷嚷向生活取經創作的平民喜劇電影，我特別偏好講異鄉中國人酸甜苦辣的《不見不散》，幾乎有著《甜蜜蜜》般的歷史縱深與情感密度。繼《永失我愛》後再度與王朔合作的《一聲嘆息》，難得換成張國立主演，以極其文學（卻也略嫌做作的語調）揉搓中年男人腳踏兩條船的無奈。片中次數頻繁的畫外音旁白，刻意仿效楚浮電影裡對愛情的感性禮讚，讓一些國內觀眾看了發出深深的「一聲嘆息」，大問「這是馮小剛的作品嗎」？

因為馮小剛一向被視為喜劇片導演（除了《一聲嘆息》很悲以外），不過馮小剛曾經澄清，聲稱他的作品中，只有《沒完沒了》真的是打從開始就設定為喜劇…。至於《手機》，他其實是想弄成「四不像」的。

如同《大腕》源自馮小剛突發奇想的玩笑話，《手機》的靈感始於一次馮小剛和另一位老搭檔劉震雲的一次「屢屢被別人家手機鈴聲干擾」的談話。他們決定藉著創作《手機》來探索其中的祕密與謊言（劉震雲同時出版同名小說），甚至到達險象環生的驚悚地步。從三十年前窮鄉僻壤的第一支電話開始，《手機》以懷舊語調紀錄少男懷春的甜美浪漫，那是有生以來自己的聲音在這世界上傳得最遠的一次，或者說，那單純的幾聲問候揉合的正是最純粹的人際溝通，與最原始質樸的情感表達呀。

故事主角嚴守一（葛優）是當紅談話性節目「有一說一」主持人，每集擬定一個主題，帶領現場觀眾一吐「真」言。和美國編劇天才賴瑞的長壽影集《歡樂單身派對》一樣，嚴守一在節目裡談的話題，沒多久就被尖銳反諷地牽扯到他謊話連篇的真實生活裡去。馮小剛跟劉震雲就是有辦法把嚴守一的生活，點點滴滴全和語言、手機扯上關係。嚴守一與三個女人的錯亂關係，他的祕密與謊言，都是靠一台手機維繫著。正所謂「成也手機，敗也手機」，手機有時也會成為「手雷」一枚呀。從語言、謊言、心理病到手機，《手機》以少年嚴守一與楊欣飾演的表嫂千辛萬苦去爭打村子裡唯一一台電話揭開序幕；到了尾聲，換成表嫂的女兒（還是楊欣演的）興奮地向嚴守一展示最新款手機的衛星搜尋、照相等功能。馮小剛把故事繞了一大圈，終於還是以時間、空間的對比回歸到最原點。生活看似離得開手機，實則離不開手機。

《手機》的開場，是帶著傳奇色彩的舊日礦區回憶，我以為馮小剛的第五部賀歲電影《手機》跟前作《大腕》一樣，還是拿都市文明與荒謬人性開玩笑。緊接著，畫面卻立刻跳進繁華亮麗的北京媒體圈打轉，瞧著嚴守一與好友費老（張國立）相互掩飾扯謊，冷演看著武月（范冰冰）的伎倆卻忍不住發出由衷嘆息，我猛然明白，馮小剛正在替三年前的失敗賀歲作《一聲嘆息》補考呀！記取教訓之後，馮小剛顯然把他最擅長的人情悲喜、他敏銳刻薄的冷眼嘲諷摻進去他直想挑戰的「藝術片」裡。

馮小剛在《手機》裡說過，活在「肢體語言」的年代，要說謊還得費力比手劃腳；但有了語言之後，漫天撒謊可是輕易多了。是地，聽筒拉遠了真誠相待的距離，我們看不到對方的眼睛，無法與發話方互動。這麼看來，憑藉美色與男人近身肉搏的武月（范冰冰），是否反倒真誠些？最動容的是，馮小剛徹底撥開那層繁華的文明外裳，以近距離凝視帶著反派色彩的武月臉上緩緩滾下的淚珠。這層力道，確實成功穿越聲波直攻觀眾心坎。

馮小剛系列作品裡的最佳女主角，一向就是他真實生活中的妻子徐帆。這一次徐帆繼承了《一聲嘆息》裡的怨婦角色，卻保持她在《不見不散》中的天真直率。我本以為葛優只適合演老好先生或陰冷奸角，卻沒想到他扮冷面笑匠同樣功力不凡。另外，結束了和伍迪艾倫的合作關係，攝影師趙非打道回中國，一年內連續以《天地英雄》及《手機》張揚他的影像魔力；許久未見的奧斯卡金獎級配樂家蘇聰，則讓本片洋溢著古典與現代的完美協調樂風。另外，由於馮小剛曾公開譴責中國盜版商的惡劣行徑，諷刺技巧高明的他甚至不忘在《手機》裡來上一小段對話，揶揄一番哩。


˙《天下無賊》A World Without Thieves
有別於其他中國知名導演喜歡拍「外國人喜歡的中國電影」，馮小剛曾放砲說過「幹嘛老是在電影中出現長城、天安門的，我一年根本難得經過一兩回哩」。所以，他向來堅持拍生活電影，從生活中汲取藝術靈感。上一部《大腕》跟好萊塢合作，國內票房亮麗，亞洲市場卻是慘澹收場。因此這次馮小剛斬釘截鐵表示，雖然《手機》仍委託好萊塢作海外發行，卻放棄「目標亞洲」的製片模式，固守國內市場（就現實經濟層面來講，中國市場總和畢竟可口得嚇人），口味完全對準國內觀眾，再也不去操勞怎麼安插「國際性卡司、題材」等在他看來吃力不討好的工作。

馮小剛接下來的計畫，是一部古裝大製作《夜宴》，故事源自名畫「韓熙載夜宴圖」，關於李後主和縱情聲色的才子韓熙載之間的君臣之情，預計耗資上千萬美金，還標榜會有國際性陣容，真是自打他之前不屑國際市場的一番言論嘴巴。事實上，不用等《夜宴》籌資開拍，馮小剛早自打嘴巴啦！他的最新賀歲片，由陳國富（美商哥倫比亞）監製的《天下無賊》，雖然票房亮麗，骨子裡洋化媚俗的程度其實更甚《大腕》，擺明是拍給西方人看的。

《天下無賊》雖然改編自趙本夫的同名小說，但片中賊公賊婆洗手收山卻忍不住鬥情鬥氣的悲喜情節，實在跟兩個月前同樣由劉德華主演的港片《龍鳳鬥》過份雷同，尤其片尾以倒敘方式綻放劉天王深情的手法，簡直如初一轍。至於戲份吃重的王寶強，在片中以憨傻淳厚感動賊公賊婆的編排，也忍不住讓人想起《盲井》（當然《天下無賊》媚俗、一相情願、不可置信地虛浮多了）。

就如同我在上篇《手機》裡說過的，馮小剛過去幾部成功喜劇之所以吸引我，在於他獨特的地域性與庶民親切感。然而這項堅持，似乎隨著哥倫比亞的介入而淡化了。上回的《大腕》免不了要來點紫禁城風情吸引老外，這回劇情猛藥下得更重，雖然沒有出現長城、天安門，卻還是免不了來點中國古寺及青康藏高原的豪壯塞外風情妝點門面。而火車上群賊鬥智鬥力的奇幻場面，更是花俏得宛如袁和平加上吳宇森，連個簡簡單單剝雞蛋的動作，都被誇大成兩賊的手功競技。只可惜這類炫技小動作夾雜了太多刻意矯作，其他特效場景（例如火車過山洞時比試膽量那場戲）也嫌不夠精緻。

上回講手機，在畫面上結合新科技是很成功的嘗試。這回，賊公賊婆互傳手機簡訊的戲碼，依舊深具感染力；不過影片的其他部分，真的就只是噱頭有餘，馮式特色不再了。尤其「天下『無』賊」這整個信念，實在顯得做作而噁心，而且為了配合中國官方封閉的政治正確電檢制度，賊人當然不能逍遙法外…。

馮小剛的老搭檔葛優，在本片中雖然戲份不多，仍是全片最搶戲的角色，至於李冰冰、尤勇等群賊亂舞的情節編排，不但沒辦法發揮自身特質，還流露一股粗俗老套，感覺上只是和王晶的跟風千王片層次相仿。主角換成偶像級的劉德華與劉若英（她大概是陳國富推薦的吧，片中她那半古不新的包包頭髮型感覺很噁心）的新鮮組合，演出雖在水準以上（劉德華尤其出色），卻總讓我覺得只是平了《龍鳳鬥》的水平。尾段的真情流露，聽說很多觀眾感動得哭了，真的嗎？我只感到一陣雞皮疙瘩的做作而已（孕婦吃烤鴨，真的有必要把自己弄得這麼邋遢嗎？）。還不如再多看一次《不見不散》或《一聲嘆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