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46》不只是一個總合，不只是《阿飛正傳》、《花樣年華》1960系列的第三部曲，更是王家衛這位拼貼天才的剪貼簿的最後一頁——原來是一場華麗的謝幕式。每個場景（旅館、捷運、大排檔…）、每個動作手勢（相擁的神情、幫女人脫高跟鞋的溫柔、在車裡的相偎中發酵的情感…）、每句台詞、每個攝影角度、煙霧繚繞的病態耽美、拉丁音樂的奔放搭配歌劇的華豔、每個角色、演員（除了鞏俐、章子怡的老班底），原來都在幫屬於自己的部份裁減貼圖。

《2046》的時空列車，是《阿飛正傳》的菲律賓火車，是《春光乍洩》收場時的台北捷運列車，也讓我想到《重慶森林》搭電梯的空姐周嘉玲及《墮落天使》從捷運往外望的片刻。原來阿飛並沒有死去，從《阿飛正傳》的張國榮換成《春光乍洩》的張國榮；從《阿飛正傳》的神秘梳頭客梁朝偉過渡到《花樣年華》的周慕雲（梁朝偉）；當然他也是《東邪西毒》的歐陽鋒（張國榮）。《2046》的周慕雲遊戲人間，卻又人格分裂成他正在書寫的科幻小說中由木村拓哉飾演的周慕雲，從機器人身上尋求慰藉，只因為心底還惦記著蘇麗珍。這個蘇麗珍，是《阿飛正傳》的蘇麗珍？是《東邪西毒》的大嫂？還是《花樣年華》的蘇麗珍？而《2046》中，鞏俐演的黑蜘蛛賭后也叫蘇麗珍（這角色的神秘性格讓我想到《重慶森林》的林青霞）。原汁原味的張曼玉蘇麗珍，雖只剩下一兩個鏡頭，王家衛卻讓章子怡、鞏俐、王菲的造型覆著張曼玉的影子，簡直是陰魂不散。周慕雲在旅館迴廊和白玲眉來眼去、在分手後在酒店裡和她相遇佯裝若無其事；在新加坡賭場和蘇麗珍（鞏俐）一起吃夜宵及暗巷激吻後的告別；在旅館房間裡和王菲一起寫武俠色情小說…種種錯身而過、弄假成真的偶然與惆悵，恰似《花樣年華》的延伸、變奏。

劉嘉玲演這種直來直往的豪情女子永遠最令人難忘，她從露露改名咪咪，即使改了名企圖遺忘過去，依舊尋找著沒有腳的小鳥般的男人，為當年《阿飛正傳》謎樣的結尾道出後續發展。她的隕落，象徵著當年阿飛（張國榮）的消逝，象徵著今日周慕雲（梁朝偉）的取代，所以周慕雲住進了她的房間。王菲這次以王靖雯之名登場，不去加州而去了日本。她在夜總會衣帽間打工，從接待桌後方探著身的畫面，像極了《阿飛正傳》的戲院售票員蘇麗珍，當然也是當年《重慶森林》快餐店小妹的再版。章子怡飾演的白玲，逢場作戲而後假作真情，嬌嗔中掩不住的情意，分手後強作鎮定守住自尊的傲慢，既有著《阿飛正傳》露露的影子，也讓我想起《春光乍洩》中一直愛著飄忽何寶榮的黎耀輝。至於車裡溫暖相偎的經典畫面，從《春光乍洩》、《花樣年華》到《2046》，一再地重新開始了好幾次，記憶始終無法煙消雲散…。

如果有多一張票，妳願不願意跟我走？那你願不願意帶我走？阿飛沒帶任何一個女人走；黎耀輝自己去看了瀑布，然後來到台灣；《重慶森林》的王菲真的跑去了加州，之後回來畫了一張登機證給梁朝偉；然後到了《花樣年華》，雙方根本開不了口。去2046，是為了找回逝去的記憶。機器人的情感會延遲，有時得不到回應，也許是對方沒意思，也許是人家早已心有所屬。《春光乍洩》對著收音機、瀑布訴愛；《花樣年華》有吳哥窟；《2046》則出現王菲機器人的手指洞，永遠不變直接指涉的，其實是《阿飛正傳》首尾呼應的，阿飛與蘇麗珍的一分鐘情人的真心話。

杜可風的攝影、張叔平的剪輯與美術、梅林茂的音樂依舊旂旎，眾星競演猶有當年《東邪西毒》石破天驚的氣勢，但拍了那麼多年，花了那麼多錢，漫長的等待之後，《2046》終究沒有獻上王家衛過去電影中所帶給我的激動。《2046》在王家衛的構思中，也許本是另一個樣貌，會有另一種獨特與原創性，就如同《重慶森林》的即興、《東邪西毒》的勇敢私密、抑或如《春光乍洩》般簡約…，但，太多太多我們永遠不知道的原因，就如同《北京之夏》的流產一樣（也許幻化為片中王靖雯與周慕雲的美好夏日回憶），《2046》成為一部高水準，卻偷偷射放了王家衛面臨創作瓶頸訊號的電影。

演員部份，梁朝偉的克拉克蓋柏造型，幫他皮笑肉不笑的浪子角色加了不少分，整個情感層次從表面上的風平浪靜到鬱積的波濤洶湧，已臻無懈可擊的境界。女星方面，鋒頭最健的章子怡演出賣力，戲份上也著力甚深，片尾與周慕雲一番令人心碎的對話本應是電影動人的高潮，可惜章子怡不弱在演技不夠好，而弱在本身年齡與經歷的淺薄，無法把白玲這個角色應有的更深一層轉折與滄桑給演出來，只能把白玲的嬌嗔愛怨，詮釋出言情小說般精彩程度的起伏。我反倒覺得，倘若改由鞏俐來詮釋（我一直覺得章子怡無論長相還是演技，都是小一號的鞏俐；有趣的是，另一位有章子怡韻味的董潔，在本片也軋了個小角色），才能在表演上與梁朝偉相抗衡。另外，王菲的骨感清麗，是《2046》給我的最大驚喜，她的自然不做作，為《2046》的過度濃豔提供了喘息的空間，而她在旅館天台上眺望遠方的畫面，尤其讓我想起《春光乍洩》海報的意境。